晨霧未散時,狩獵隊帶回了壞消息。
不是沒獵到獵物——他們拖回了兩頭野山羊。而是他們在北面山林裏,發現了至少三十個新鮮的獸人腳印。
“狗頭人,可能還有豺狼人。”哈羅德聽完匯報,獨臂按在木棍上,指節發白,“他們離我們不到五裏。”
營地裏的氣氛驟然繃緊。
奴隸們停下手中的活,不安地望向北面山脊。那裏只有晨霧和枯樹,但所有人都知道,危險就藏在霧後。
洛蘭站在矮牆後,目光掃過營地。
經過三天建設,這裏已經有了雛形:一百五十丈的矮牆圍出安全區,五十多個窩棚排列整齊,儲水池挖好了,甚至開出了一小片菜地。
但這一切,在獸人面前脆弱如紙。
“雷蒙有消息嗎?”他問。
“沒有。”卡爾搖頭,“按路程算,他現在應該剛到灰岩鎮開始采購。就算一切順利,帶着糧車隊回來也要六天。”
“加強警戒。”洛蘭下令,“所有人,今天全力加固圍牆。哈羅德,你帶人在牆外挖陷坑,埋尖樁。”
“是!”
命令傳下,營地再次忙碌起來。
但洛蘭注意到,奴隸們的動作比昨天慢了,眼神裏多了恐懼。
人在恐懼時,力氣會變小,錯誤會變多。
中午,野菜湯裏加了少許羊肉末——兩頭野山羊剔出的肉,分給三百多人,每人只能分到指尖大小的一點。
但至少是肉味。
莉莉安端着碗,一邊喝湯一邊核對賬冊。這個十六歲的少女三天來瘦了一圈,但眼睛依然清澈。
“少爺。”她小聲說,。如果獸人圍困,我們的糧食消耗會更快。”
“我知道。”
“那……”
“先吃飯。”洛蘭打斷她,“吃完飯,你來找我。”
午後,洛蘭把莉莉安叫到自己的帳篷。
帳篷很小,只有一張簡陋的木床、一個箱子、一張地圖。
“你父親教過你制藥嗎?”洛蘭問。
莉莉安一愣:“制……制藥?”
“毒藥。”洛蘭打開箱子,取出幾個小紙包,“我離開利伯維爾時,從家裏的藥鋪帶了些藥材。有些能救人,有些……能殺人。”
莉莉安臉色白了:“少爺,我……我不會制毒……”
“我教你。”洛蘭攤開紙包,裏面是幾種曬幹的草藥、礦石粉末,“這是烏頭草根,磨成粉,少量能止痛,多了能麻痹。這是黑石苔蘚的孢子,吸入會咳嗽不止。這是赤鐵礦渣,混進傷口會潰爛……”
他一樣樣解釋。
莉莉安聽得心驚膽戰,但強迫自己記住。
“少爺,您要……毒誰?”
“不是毒人。”洛蘭收起藥材,“是做陷阱。獸人鼻子靈,喜歡挖地,我們在陷坑裏埋尖樁,樁上塗藥。只要劃破皮,就能讓他們失去戰鬥力。”
莉莉安鬆了口氣:“那……那我試試。”
“不是試試,是必須做成。”洛蘭盯着她,“今天天黑前,我要至少夠塗五十根尖樁的藥。”
“是!”
莉莉安抱着藥材跑出帳篷。
洛蘭重新看向地圖。
黑石峽谷的地形他早已記熟:入口狹窄,易守難攻;谷內開闊,但有河流分割;北面山林是獸人來的方向,東面岩壁陡峭,西面亂石灘難行……
如果他是獸人指揮官,會怎麼進攻?
正面強攻入口?代價太大。
繞道東西兩側?地形不利。
那麼……
洛蘭的目光落在峽谷南端——那裏是谷地最開闊處,但也是營地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獸人可能會佯攻北面,主力繞到南面突襲。
“哈羅德!”他走出帳篷。
獨臂老兵正在監督挖坑,聞聲跑來。
“你帶二十個人,去南面谷口。”洛蘭指向地圖,“在那裏挖三道壕溝,不用深,但要寬。溝裏鋪幹草,灑上火油。”
“火油?我們沒多少……”
“就用那點存貨。”洛蘭說,“再砍些帶刺的荊棘,鋪在溝後。獸人怕火,也怕尖刺。”
“明白!”
哈羅德轉身去召集人手。
洛蘭繼續巡視營地。
牆外,奴隸們正拼命挖坑。土地凍得堅硬,一鎬下去只能刨出拳頭大的土塊。但沒人敢偷懶——哈羅德的木棍就在旁邊。
牆內,女人們在莉莉安的指揮下,正在磨制藥粉。石臼撞擊聲、咳嗽聲、低語聲混雜在一起。
孩子們被集中到幾個大窩棚裏,由幾個老人看管。艾莉亞也在其中,她抱着米克,輕輕哼着歌,但眼睛一直盯着外面。
這是一個脆弱的共同體。
三百多人,因爲恐懼和希望綁在一起。
而洛蘭,是綁住他們的那根繩子。
繩子不能斷。
下午,北面山脊上出現了第一個獸人身影。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狗頭人佝僂的身軀在枯樹間晃動,像一群鬼影。
他們沒有進攻,只是遠遠看着。
“他們在等天黑。”哈羅德挖完壕溝回來,肩頭扛着一捆荊棘,“狗頭人夜視好,喜歡晚上動手。”
“那我們就不給他們晚上。”洛蘭說,“傳令:所有人,提前吃晚飯。天黑後,全營地點火把,亮如白晝。”
“可火把不夠……”
“燒木頭,燒幹草,燒一切能燒的。”洛蘭說,“我要營地周圍十丈內,沒有陰影。”
命令執行得很快。
晚飯還是野菜湯加黑面包,但每人多分了一小塊鹹肉——這是從存貨裏硬擠出來的,爲了讓人有力氣。
天黑時,營地周圍燃起了數十堆篝火。
火光照亮了矮牆,照亮了陷坑,照亮了每一張緊張的臉。
獸人果然動了。
但不是進攻。
他們開始嚎叫。
淒厲的、刺耳的嚎叫聲從山脊傳來,在峽谷中回蕩。
像狼,像鬼,像一切令人恐懼的東西。
營地裏的孩子嚇哭了,女人捂住耳朵,連一些男人都臉色發白。
“別怕!”哈羅德大吼,“他們在嚇唬我們!孬種才只敢叫!”
他舉起木棍,狠狠敲在矮牆上:
“想活命的,握緊手裏的家夥!他們敢來,就往死裏打!”
嚎叫聲持續了半個時辰。
然後突然停止。
死一般的寂靜。
比嚎叫更可怕。
洛蘭握緊劍柄,呼吸法緩緩運轉。
氣息在體內循環,讓他的聽覺更加敏銳。
他聽到了風聲,火堆噼啪聲,人們的呼吸聲……
還有,遠處細微的腳步聲。
很多腳步聲。
從南面來的。
“南面!”他大吼,“準備戰鬥!”
幾乎同時,南面谷口傳來爆炸般的嚎叫!
數十個身影從黑暗中沖出,直撲營地!
不是狗頭人。
是豺狼人——更高大,更強壯,手持鐵制刀斧。
他們速度極快,眨眼間就沖過了開闊地。
然後,掉進了第一道壕溝。
“點火!”哈羅德下令。
守在壕溝後的奴隸點燃火把,扔進溝裏。
幹草和火油瞬間燃燒!
三道火牆在夜色中騰起,攔住豺狼人的去路。
幾個沖得太快的豺狼人被火焰吞沒,慘叫着打滾。
但後面的豺狼人沒有停。
他們用刀斧劈砍荊棘,用泥土掩滅火堆,硬生生沖過了三道壕溝!
“放箭!”洛蘭下令。
營地裏的獵弓不多,只有十幾把。箭矢更少,每人只有三支。
稀稀拉拉的箭雨射向豺狼人,大部分被皮甲彈開,只有幾支射中無甲部位。
但足夠了。
箭頭上塗了莉莉安制的藥粉。
烏頭草根粉讓中箭者動作變慢,黑石苔蘚孢子讓他們劇烈咳嗽,赤鐵礦渣……
一個豺狼人拔掉肩頭的箭,傷口開始迅速潰爛。
“毒……有毒!”他驚恐地後退。
豺狼人的攻勢一滯。
就在這時,北面也傳來喊殺聲!
狗頭人從正面發起了進攻!
他們數量更多,但戰力弱,被矮牆和陷坑擋住。
戰鬥在兩個方向同時爆發。
洛蘭守在正面。
他的劍很快,呼吸法讓他的力量遠超普通士兵。
一劍,斬斷狗頭人的石斧。
再一劍,刺穿另一個的喉嚨。
但狗頭人太多了。
他們像潮水一樣涌來,不顧傷亡。
矮牆被推倒了一段,十幾個狗頭人沖了進來!
“堵住缺口!”哈羅德帶人沖過去。
混戰開始。
奴隸們用長矛、用木棍、用石頭,和狗頭人廝殺。
他們沒受過訓練,但求生本能讓他們瘋狂。
一個奴隸被狗頭人咬住手臂,他直接用頭撞向對方的鼻子,然後撿起石頭,一下,兩下,三下,直到狗頭人不再動彈。
另一個奴隸被石斧劈中大腿,他抱住狗頭人的腿,讓同伴用木矛刺穿它的胸口。
營地變成了修羅場。
洛蘭在人群中穿梭,劍光每次亮起,就有一個狗頭人倒下。
但他也受傷了——背後被石斧劃開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呼吸法運轉到極致,壓制着疼痛。
突然,他感到一股殺意從側面襲來!
不是狗頭人。
更快,更狠。
洛蘭本能地側身翻滾。
“嗤——!”
一把短刀擦着他的脖子劃過,削掉幾縷頭發。
一個黑衣人站在他剛才的位置。
蒙面,右手缺了小指。
“斷指羅德。”洛蘭握緊劍。
“反應不錯。”羅德聲音嘶啞,“可惜,到此爲止了。”
他再次撲來。
短刀在火光中化作一道銀線,直刺洛蘭心口。
洛蘭舉劍格擋。
“鐺!”
巨大的力量傳來,震得洛蘭連退三步,虎口崩裂,鮮血直流。
中級騎士的力量,不是初級侍從能硬抗的。
“就這點本事?”羅德冷笑,步步緊逼,“奧蘭多大人太高看你了。”
又一刀。
洛蘭勉強躲開,但手臂被劃開一道口子。
傷口不深,但短刀上有毒——麻痹感迅速蔓延。
“刀上有毒……”洛蘭咬牙。
“聰明。”羅德揮刀再攻,“不過你知道得太晚了。”
洛蘭連連後退。
呼吸法瘋狂運轉,試圖壓制毒素,但效果有限。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視線開始模糊。
“死吧!”羅德一躍而起,短刀刺向洛蘭咽喉!
就在這一瞬間——
洛蘭左手從懷中掏出一包粉末,全力撒向羅德!
那是莉莉安制的黑石苔蘚孢子粉。
羅德猝不及防,吸入一大口。
“咳咳……咳!”他劇烈咳嗽,攻勢一緩。
洛蘭趁機後退,同時右手從靴筒裏抽出一把匕首——不是用來刺的,是用來扔的。
匕首上塗滿了烏頭草根粉。
“嗖!”
匕首脫手,射向羅德面門!
羅德揮刀格擋。
“鐺!”
匕首被磕飛。
但就在匕首被磕飛的瞬間,洛蘭左手又拋出一物——不是武器,是一個小皮囊。
皮囊在空中破裂,灑出赤鐵礦渣粉。
細密的紅色粉末沾了羅德一身,尤其是他臉上的傷口——剛才格擋時,被匕首劃破了一點皮。
“該死!”羅德抹了把臉,發現抹了一手紅粉。
然後,他感覺到傷口開始發癢,發燙,迅速潰爛。
“你……你……”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個初級侍從暗算了。
“我不需要打得過你。”洛蘭喘着氣,握緊劍,“我只需要讓你失去戰鬥力。”
羅德想沖過來,但麻痹感開始蔓延,潰爛的傷口劇痛難忍。
更糟糕的是,營地裏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
狗頭人被擊退了,豺狼人見勢不妙也開始撤退。
哈羅德帶着人圍了過來。
“撤!”羅德咬牙下令。
他帶來的幾個手下護着他,向黑暗中退去。
洛蘭沒有追。
他單膝跪地,用劍撐住身體。
毒素在蔓延,傷口在流血,體力透支。
“少爺!”莉莉安跑過來,看到他的傷口,臉色煞白,“您中毒了!”
“死不了……”洛蘭咬牙,“先……先救人……”
話音未落,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洛蘭躺在自己的帳篷裏,身上蓋着厚毯子。
傷口包扎好了,毒素也被清理過——莉莉安用她父親教的解毒草藥,救了他一命。
“少爺,您醒了。”卡爾守在旁邊,眼睛通紅,“您昏迷了一整夜。”
“戰況……”
“我們贏了。”哈羅德的聲音從帳篷口傳來。
他走進來,肩上纏着繃帶,但精神還好:“獸人退了,死了二十三個狗頭人,七個豺狼人。我們……死了十九人,傷四十一人。”
十九人。
三百多人,又少了十九個。
“糧食呢?”洛蘭問。
“被燒了好幾車。”卡爾低聲說,“獸人撤退時放了火。現在……只夠三天了。”
三天。
雷蒙最快也要三天後才能回來。
就算他回來了,運糧車還要更久。
中間至少有兩天,完全斷糧。
“還有……”哈羅德猶豫了一下,“我們在清理戰場時,發現羅德的人沒全走。他們在峽谷入口外扎營了,人數……至少三十。”
洛蘭閉上眼睛。
前有羅德堵門,後有獸人可能卷土重來。
糧食只夠三天。
絕境。
真正的絕境。
“少爺……”卡爾的聲音發顫,“我們……怎麼辦?”
洛蘭重新睜開眼睛。
眼神平靜,甚至有些冷。
“傳令:所有人,收拾能帶走的一切。”
“今天天黑後,我們進礦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