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市一中的操場已經被深秋的薄霧和喧囂的人聲喚醒。
紅色的塑膠跑道在漸亮的晨光中顯得格外鮮亮,草坪上支起了各班的遮陽棚,像一片突然冒出的彩色蘑菇。廣播裏循環播放着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夾雜着體育老師調試麥克風的刺耳電流聲。
林初夏站在女子800米起跑線附近,做着簡單的拉伸。深藍色的運動服襯得她皮膚有些蒼白,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沾溼,貼在皮膚上。她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爲即將開始的比賽,而是因爲昨晚幾乎一夜未眠。
分科表提交後的兩周,日子表面上平靜地滑過。陸星辰似乎真的開始認真對待文科課程,歷史課本上多了不少批注,有時還會拿一些有趣的問題和她討論。周末的圖書館之約也如期進行,他們並肩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看他的《全球通史》,她看她的《中國文學史》,偶爾交換一個眼神或一句低語,像某種心照不宣的秘密儀式。
但平靜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陳悅那句“近水樓台先得月”像一顆有毒的種子,在班級甚至年級裏悄悄發芽。初夏能感覺到某些落在她背上的目光,帶着好奇、審視,或是不加掩飾的議論。理科班的王老師後來又找過陸星辰兩次,據說最後一次談話不歡而散。陸星辰沒詳細說,只是某天自習課時,他手機屏幕亮起,顯示一個沒有存名字的境外號碼,他盯着看了幾秒,直接按了靜音,反扣在桌上。
那些無形的壓力,讓這個原本應該輕鬆的秋季運動會,也蒙上了一層說不清的重量。
“初夏!這邊!”沈薇薇穿着亮黃色的班級後勤馬甲,在班級休息區用力揮手。她身邊堆着礦泉水、毛巾和醫藥箱,旁邊站着同樣穿着馬甲的陸星辰——他是這周班長任命的班級後勤總負責人。
初夏小跑過去。沈薇薇遞給她一瓶水:“還有二十分鍾才檢錄,別緊張!我們班女子800米就靠你拿分了!”
“我盡力。”初夏擰開瓶蓋,小口喝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陸星辰。
他正蹲在地上整理醫藥箱,動作有條不紊。聽到她的話,他抬起頭,淺褐色的眼睛在晨光裏清澈見底:“熱身做充分,起跑別沖太猛,保存體力。最後兩百米如果感覺還能加速,再沖。”語氣平靜專業,像個體能教練。
“知道了。”初夏點頭,心裏那點莫名的緊張因爲他這幾句話而緩和了些。
陸星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手替她調整了一下歪掉的號碼布——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棉布碰到她的肩胛骨,溫熱而短暫。初夏身體微微一僵。
“別想太多。”他低聲說,只有她能聽見,“就當是平時跑步。我會在終點等你。”
這句話像一顆小小的定心丸。初夏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廣播裏開始呼叫女子800米第一次檢錄。初夏和同組其他幾個女生走向檢錄處。走過班級休息區時,她聽見陳悅正和幾個女生笑着說:“……陸星辰也太盡責了吧,連號碼布都要親手調整,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我們班體育委員呢。”
笑聲裏夾雜着某種意味不明的竊竊私語。初夏加快腳步,將這些聲音甩在身後。
第一次試跑很順利。初夏排在小組第三,成績不算突出,但達到了她平時的訓練水平。跑完後她有些氣喘,慢慢走回班級區域。
“給。”陸星辰遞過來一瓶擰開的電解質水,又遞上一條幹淨的白毛巾,“休息十五分鍾,第二輪預賽前再做一組拉伸。”
初夏接過,小口喝水。微甜的液體滑過喉嚨,緩解了運動後的幹渴。她用毛巾擦着臉上的汗,目光落在陸星辰身上——他正低頭在後勤記錄本上寫着什麼,側臉專注,握着筆的手指骨節分明。陽光落在他淺棕色的發梢,暈開一圈柔和的光暈。
“陸星辰!”遠處有人喊,“男子跳高那邊需要人幫忙搬墊子!”
“馬上來。”他應了一聲,合上本子,對初夏說,“你坐這兒休息,別亂跑。我很快回來。”
看着他跑開的背影,初夏心裏涌起一種奇異的感受。這個平時看起來有些疏離、甚至帶點傲氣的男生,此刻穿着略顯滑稽的亮黃色馬甲,忙前忙後地爲全班同學服務,處理着各種瑣碎的事務,卻不見絲毫煩躁。
“嘖,二十四孝好同桌啊。”沈薇薇湊過來,挨着她坐下,遞過來一塊巧克力,“補充點能量。不過說真的,陸星辰當後勤負責人也太靠譜了,咱們班這次後勤分肯定扣得少。”
初夏撕開巧克力包裝,咬了一小口,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他做什麼事好像都很認真。”她輕聲說。
“那也得看對誰。”沈薇薇眨眨眼,壓低聲音,“你沒發現嗎?他對別人就是公事公辦,效率至上。對你可是事無巨細,連拉伸動作都要親自示範確認。剛才你跑步,他一直站在彎道那個位置看,手裏捏着瓶水,比你自己還緊張。”
初夏的臉頰微微發熱,沒接話,只是又咬了一口巧克力。
第二輪預賽在半小時後。初夏站起身,準備去做賽前最後的熱身。操場另一頭正在進行男子100米決賽,發令槍響的瞬間,爆發出的呐喊聲幾乎掀翻操場。她朝那邊望了一眼,沒看到陸星辰的身影,也許還在忙。
她走到跑道內側一塊相對安靜的草坪,開始做高抬腿和擺臂練習。深秋上午的陽光已經有些灼人,曬在後頸上暖洋洋的。她專注於自己的動作,沒注意到不遠處草坪上散落着幾個被丟棄的礦泉水瓶。
就在她做完一組加速跑,準備轉身折返時,右腳恰好踩在一個半癟的瓶子上。
腳踝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伴隨着身體失去平衡的失控感。初夏低呼一聲,整個人向旁邊歪倒,重重地摔在塑膠跑道上。手肘和膝蓋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右腳踝——那裏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擰了一下,痛得她眼前發黑,瞬間冒出一身冷汗。
“初夏!”沈薇薇的驚叫聲從遠處傳來。
幾秒鍾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一雙熟悉的白色運動鞋出現在她模糊的視線裏。緊接着,有人在她面前蹲下。
“別動。”陸星辰的聲音響起,比平時低沉急促,“哪裏最痛?”
初夏疼得說不出話,只能指了指右腳踝。
陸星辰的眉頭緊緊鎖住。他伸出手,動作極輕地碰了碰她腳踝腫脹的位置。初夏倒吸一口涼氣。
“可能是扭傷,不能確定有沒有骨裂。”他快速判斷,抬頭對跑過來的沈薇薇說,“去叫校醫,再找兩個男生幫忙,需要擔架或輪椅。快去!”
沈薇薇臉色發白,轉身就跑。
陸星辰重新看向初夏,他臉上的鎮定和剛才處理事務時的從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繃的焦慮。但他強迫自己放柔聲音:“看着我,初夏。深呼吸,盡量放鬆。校醫馬上就來。”
初夏咬着下唇,試圖照做,但腳踝一波波的劇痛讓她控制不住地發抖。冷汗順着額角滑下來,混合着眼眶裏因爲疼痛而泛起的生理性淚水。
陸星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小心地擦去她臉上的汗和淚。他的指尖有些涼,動作卻異常輕柔。“沒事的,只是扭傷,處理得好很快就能恢復。”他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周圍已經聚集了一些圍觀的同學,議論聲嗡嗡作響。陸星辰猛地抬頭,目光掃過人群,聲音不大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散開!別圍在這裏!需要空氣流通!”
人群下意識地退開一些。
校醫和兩個體育老師很快趕來了,還推來了一輛折疊輪椅。初步檢查後,校醫的判斷和陸星辰一致:嚴重扭傷,需送醫務室進一步冷敷固定,並建議去醫院拍片排除骨折。
陸星辰一言不發,在老師幫助下,小心翼翼地將初夏抱上輪椅——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動作盡可能平穩,但初夏還是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推着輪椅走向醫務室的一路上,他都沒說話,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醫務室裏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校醫給初夏的腳踝做了緊急冷敷,用彈性繃帶做了臨時固定。疼痛在冰敷下有所緩解,但腳踝依然腫得像個饅頭,輕輕一動就鑽心地疼。
“在這裏觀察半小時,如果腫脹沒有加劇,可以回家休息。但最好還是去醫院拍個片子。”校醫交代完,就去處理其他輕傷運動員了。
小小的醫務室裏只剩下初夏和陸星辰。窗戶開着,能聽見遠處操場傳來的廣播聲和歡呼聲,更襯得室內寂靜。
初夏坐在診療床上,受傷的腳擱在凳子上。陸星辰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對面。他低着頭,看着地上瓷磚的縫隙,久久沒有說話。
“對不起。”初夏先開口,聲音有些啞,“給你添麻煩了……後勤那邊還有很多事……”
“別說話。”陸星辰打斷她,聲音硬邦邦的。
初夏愣住了。她抬起頭,看見他依然低着頭,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陸星辰?”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他猛地抬起頭。初夏驚訝地發現,他淺褐色的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眼眶周圍有一圈不明顯的紅。那不是憤怒,更像是……後怕,和某種極力壓抑的強烈情緒。
“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着一種顫音,“如果旁邊是水泥地,如果摔的角度再偏一點,如果……”
他說不下去,深吸了一口氣,重新低下頭,用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臉。
初夏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攥緊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陸星辰——失控的,脆弱的,甚至有些狼狽的。那個總是從容不迫、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男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會因爲她的受傷而驚慌失措的、真實的少年。
“我沒事。”她輕聲說,“只是扭傷,校醫都說了。”
“萬一呢?”他抬起頭,眼眶依然發紅,“萬一骨折了呢?萬一留下後遺症呢?林初夏,你跑步的時候爲什麼不多看看腳下?爲什麼……”他的聲音哽住了,最終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爲什麼不能小心一點?”
最後那句話,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羽毛一樣拂過初夏的心尖,帶來一陣細密的酸楚和悸動。
她明白了。他不是在責怪她添麻煩,他是在害怕。害怕她受傷,害怕她疼,害怕那個“萬一”。
窗外,一陣格外響亮的歡呼聲傳來,廣播裏正在宣布男子4x100米接力決賽即將開始。陸星辰像是被驚醒,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
“你該去比賽了。”初夏說。她知道他是接力隊的最後一棒。
陸星辰沒動,只是看着她裹着繃帶的腳踝。
“快去。”初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我們班還指望你拿金牌呢。我在這裏等你,哪兒也不去。”
陸星辰沉默了幾秒,終於站起身。他走到門口,又停住,回頭看着她:“真的等我?”
“嗯。”初夏用力點頭。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她讀不懂。然後他轉身,快步跑出了醫務室。
門關上後,初夏慢慢靠在身後的牆壁上。腳踝還在隱隱作痛,但心裏某個地方卻像被溫暖的陽光填滿了。她想起他剛才通紅的眼眶,想起他顫抖的聲音,想起他問“爲什麼不能小心一點”時,眼裏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
原來,被一個人這樣珍視和緊張,是這樣的感覺。
半小時後,醫務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校醫回來了,檢查了一下她的腳踝:“腫脹沒加重,可以回家了。記得24小時內繼續冷敷,抬高患肢。”
“謝謝老師。”初夏說。
校醫離開後,初夏嚐試着單腳站起來,扶着牆慢慢挪動。門再次被推開時,她以爲是校醫去而復返。
但進來的是陸星辰。
他手裏拿着兩瓶水,額頭上掛着細密的汗珠,呼吸還有些不穩,顯然是跑過來的。看見她試圖移動,他眉頭立刻皺起:“你要幹什麼?”
“我想……去外面看看比賽。”初夏說,其實是想知道他比賽的結果。
陸星辰沒說話,走過來,直接將一瓶水塞進她手裏,然後在她面前蹲下:“上來。”
初夏愣住了:“什麼?”
“我背你去觀衆席。”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你這樣跳着走,還想再摔一次?”
“不用,我可以……”
“上來。”他重復,聲音低沉而堅決。
初夏看着面前寬闊的背脊,心跳如擂鼓。猶豫了幾秒,她最終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陸星辰穩穩地站起身,雙手托住她的腿彎。他的背脊比看起來更堅實,體溫透過薄薄的運動服傳來,混合着陽光和汗水的氣息。
這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初夏的臉頰貼着他的肩胛骨,能感覺到他行走時肌肉的起伏,能聞到他頸間清爽的皂角香。她的手臂環着他的脖子,一動不敢動。
醫務室到觀衆席短短幾百米的路,此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初夏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驚訝的,好奇的,八卦的。她的臉燒得厲害,索性把臉埋低了些。
陸星辰卻仿佛對周遭的目光渾然不覺。他走得很穩,每一步都確保不會顛簸到她受傷的腳。直到走到班級休息區,他才小心地把她放在沈薇薇提前清出來的座位上。
“金牌呢?”沈薇薇迫不及待地問。
陸星辰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金燦燦的獎牌,隨手放在初夏旁邊的空位上:“剛比完,還沒捂熱。”
“太帥了!最後一棒反超!我們班總分穩了!”沈薇薇歡呼。
初夏看向那枚獎牌,又看向陸星辰。他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浸溼,幾縷貼在額角,臉頰因爲運動而泛着健康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他拿起那瓶沒開封的水,仰頭喝了幾口,喉結上下滾動。
“你……”初夏輕聲問,“比賽的時候,在想什麼?”
陸星辰放下水瓶,轉過頭看她。陽光從側面照過來,在他睫毛上跳躍。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弧度,那個淺淺的梨渦再次出現。
“在想,”他說,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我得快點跑完,回來確認某個不聽話的人是不是真的乖乖在等。”
初夏的臉瞬間紅透。
就在這時,廣播裏響起通知:“請高一年級男子4x100米接力前三名的班級,派代表到主席台領獎。”
陸星辰站起身,看了眼那枚金牌,又看了眼初夏:“幫我拿着?”
初夏點點頭,伸手握住了那枚還帶着他體溫的金屬。沉甸甸的,有些燙手。
陸星辰走向主席台。初夏的目光追隨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台階,站在聚光燈下。主席台上,作爲學生會成員負責頒獎的,正是蘇晴。
她今天穿着學生會的白色襯衫和深藍色裙子,長發整齊地束在腦後,化了淡妝,在陽光下明豔照人。她微笑着將獎狀遞給陸星辰,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大概是恭喜和感謝之類的客套話。蘇晴的笑容大方得體,陸星辰也禮貌地點頭回應。
距離太遠,初夏看不清他們具體的表情。但她看見陳悅正和旁邊女生指着主席台說着什麼,臉上帶着促狹的笑。她也看見周圍不少人的目光在主席台和觀衆席上的她之間來回移動,像是觀看一場無聲的對比。
手裏的金牌,忽然有些涼了。
頒獎儀式結束後,運動會也接近尾聲。班級開始組織撤場。初夏的腳不方便,沈薇薇和另一個女生攙扶着她慢慢往校門口挪。
陸星辰處理完後勤的收尾工作——清點物資、歸還器材、打掃區域——匆匆趕上來時,她們已經快走到校門口了。
“我送她回去。”他對沈薇薇說,很自然地接替了攙扶的位置。
沈薇薇識趣地鬆手,眨了眨眼:“那交給你啦,冠軍。初夏,好好休息!”
林母已經推着自行車等在校門口的花店旁。看到女兒一瘸一拐地被陸星辰攙出來,她急忙迎上去:“怎麼回事?摔了?”
“扭了一下,不嚴重。”初夏連忙說。
陸星辰向林母簡單說明了情況,語氣沉穩禮貌:“阿姨,校醫建議最好去醫院拍個片子排除骨折。如果需要,我可以……”
“不用不用,太麻煩你了。”林母連忙擺手,眼裏是真切的感激,“今天已經夠麻煩你了。阿姨帶她去就行。你快回家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陸星辰點點頭,沒再堅持。他鬆開攙扶初夏的手,退後一步,目光落在她臉上:“記得冰敷。晚上如果疼得厲害,或者腫得更厲害,隨時給我打電話。”
他從書包側袋拿出一支筆,拉過初夏的手,在她掌心寫了一串數字。“我的手機號。”他說,“之前忘了給你。”
指尖劃過掌心的觸感酥麻微癢。初夏蜷起手指,點了點頭。
陸星辰又對林母微微躬身:“阿姨,那我先走了。初夏就拜托您了。”
“哎,好孩子,快回去吧。”
陸星辰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初夏正被母親扶着坐上自行車後座。暮色開始降臨,街道兩旁的路燈次第亮起,將他離去的背影拉得很長。
去社區醫院的路上,林母推着自行車,初夏坐在後座,受傷的腳小心地懸着。晚風吹來,帶着深秋的涼意。
“那孩子,”林母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對你很上心。”
初夏握緊了掌心,那裏仿佛還殘留着筆尖劃過的觸感和那串數字的溫度。“他是班長任命的負責人,對每個受傷同學都會照顧的。”她說,聲音沒什麼底氣。
林母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媽是過來人。有些眼神,騙不了人。”
初夏不說話了,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昏暗的光線下,那串數字已經有些模糊,但她早已銘記在心。
拍片結果出來,沒有骨折,確實是韌帶扭傷,需要靜養一周。醫生開了藥,重新做了固定包扎。回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初夏被母親安頓在床上,腳踝墊高,上面放着冰袋。花店打烊後,林母端着一碗熱湯面進來,坐在床邊看着她吃。
“媽,”初夏忽然問,“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喜歡上一個人,但你知道我們可能……不太一樣,你會反對嗎?”
林母拿着筷子的手頓了頓。她看着女兒,昏黃的台燈光下,女兒的眼睛清澈而認真,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媽不會反對你喜歡誰。”林母慢慢地說,語氣溫柔卻沉重,“但初夏,喜歡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一回事。有時候,光有喜歡不夠,還需要很多別的東西,比如對等的底氣,比如承受差距的勇氣。你還小,可能不懂……”
“我懂。”初夏打斷母親,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所以我只是問,如果。”
林母看了女兒良久,最終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先好好養傷。別想太多。”
夜深了。初夏躺在床上,腳踝的疼痛已經變成一種沉悶的鈍痛。她睡不着,拿出手機,看着空空的消息界面。她想輸入那串數字,想問問他自己安全到家了嗎,比賽累不累,但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最終,她只是將那個號碼存進了通訊錄。在姓名那一欄,她猶豫了很久,最終只輸入了兩個字:“星辰”。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遠處偶爾傳來車輛駛過的聲音。初夏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白天的一幕幕:他驚慌失措的眼神,他通紅的眼眶,他蹲在她面前說“上來”時寬闊的背脊,他寫在掌心的那串數字,還有……主席台上,蘇晴微笑着遞給他獎狀時,兩人並肩站立的畫面。
那些畫面交織在一起,甜蜜與酸澀,安心與不安,像兩股糾纏的藤蔓,在她心裏瘋狂生長。
腳踝的疼痛隱隱傳來,提醒她白天的意外是真實的。而他所有的緊張和擔憂,也是真實的。
這就夠了。至少此刻,她想,這就夠了。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忽然亮了一下,是一條短信,來自那個新存的號碼。
“腳還疼嗎?”
簡單的三個字,一個問號。初夏盯着屏幕,心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她慢慢打字,刪掉,又打,最終只回了兩個字:
“還好。”
幾秒後,屏幕再次亮起。
“疼就說。我陪你說說話,分散注意力。”
月光似乎更亮了一些。初夏握着手機,感受着掌心傳來的微微震動,仿佛能透過屏幕,感受到那個寫下這行字的人,此刻或許也正看着夜空,想着同樣的事情。
窗外的城市沉睡着,但有些東西,正在這個疼痛與溫柔並存的夜晚,悄悄滋長,無法回頭。
【第七章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