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節劇本征集的截止日期,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日期在教室後牆的黑板上一天天減少。
林初夏的腳踝恢復得比預想中慢。韌帶扭傷帶來的不僅是疼痛,還有一種無力感——她無法長時間站立行走,大部分課間只能坐在座位上,看着其他同學在走廊裏談笑穿梭。陸星辰每天會幫她打水,扶她去洗手間,下午放學後也會多留一會兒,幫她整理筆記和作業。
但比身體上的不便更讓她焦慮的,是那份只寫了開頭幾行字的劇本。
《迷霧中的和弦》。這是她暫定的標題。一個發生在音樂廳後台的推理故事:一支學生樂隊在演出前夜,首席小提琴手的琴弓不翼而飛,演出迫在眉睫,而樂隊成員們各懷秘密。她想探討的是,在集體榮譽與個人私心之間,人們會如何選擇。
構思很清晰,但真正落筆時,那些對話和場景卻變得僵硬蒼白。她寫了一段又一段,又刪掉一段又一段。廢紙簍裏很快堆滿了揉成團的稿紙,每一個紙團都像一個無聲的嘲諷,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還在改?”
晚自習的課間,陸星辰從物理競賽輔導班回來——盡管選了文科,但他依然被王老師要求參加部分理科競賽培訓,理由是“保持思維優勢”。他額發微溼,帶着秋夜的涼意,在她旁邊坐下。
初夏把面前寫得密密麻麻又塗改得亂七八糟的稿紙往自己這邊收了收,有些難堪:“寫不出來。感覺……很幼稚。”
陸星辰沒說話,只是伸出手。初夏遲疑了一下,還是把那沓稿紙遞了過去。
他看得很認真。教室頂燈的白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下投出兩小片扇形的陰影。他的目光隨着字句移動,偶爾停頓,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桌面。初夏屏住呼吸,像是等待審判。
大約五分鍾後,他抬起頭,將稿紙遞還。
“不是幼稚。”他說,語氣平靜,“是太緊了。”
“太緊?”
“你想表達的東西太多:人性掙扎、集體榮譽、個人秘密、還有那個推理內核。但你在有限的篇幅裏,把每一句台詞都當成哲學宣言來寫。”他拿起筆,在稿紙邊緣空白處快速畫了幾筆,是一個簡單的人物關系圖,“你看,你的角色在說話時,更像是在發表演講,而不是在‘對話’。他們不像是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你思想的傳聲筒。”
他的話尖銳,卻一針見血。初夏看着自己那些矯揉造作的台詞,臉頰發燙。
“那……怎麼辦?”她聲音幹澀。
“讓角色活起來。”陸星辰說,眼睛微微發亮,“給他們小動作,口頭禪,獨特的說話節奏。讓他們的對話裏有試探,有隱瞞,有言外之意。推理的部分可以保留,但得藏在日常對話下面,像水下的暗礁,不能全都浮在水面上。”
他隨手在稿紙背面寫了幾句示範:
原句(小提琴手A): “琴弓丟失關乎整個樂團的榮譽,我們必須坦誠相待,找出真相。”
修改(陸星辰寫): A反復擦拭自己的琴弦(緊張的小動作),眼睛不看任何人:“我的備用琴弓……其實上周就斷了。我沒說,因爲覺得丟人。”(言外之意:我有隱瞞,但我有理由,而且我並非唯一有秘密的人。)
只是寥寥幾筆的改動,一個緊張、自尊心強、又帶着狡黠的角色形象立刻躍然紙上。
初夏看着那幾行字,心裏某個堵塞的地方仿佛被疏通了一角。她抬頭看向陸星辰,他正看着她,淺褐色的眼睛裏沒有評判,只有一種純粹的、對解決問題的專注。
“我……我再試試。”她說,重新拿起了筆。
“今晚別熬太晚。”陸星辰站起身,“明天放學後,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討論。我正好有些關於舞台調度的想法。”
初夏點點頭。看着他收拾書包離開教室的背影,她心裏那點因寫作受挫而生的沮喪,悄悄被一種新的、微弱但清晰的期待取代。
第二天放學後,教室很快空了下來。夕陽把最後一抹金紅塗抹在玻璃窗上,室內光線溫暖而柔和。初夏和陸星辰挪到靠窗的那排座位,面對面坐下,中間攤開着那份被塗改得面目全非的劇本初稿。
“先從人物小傳開始。”陸星辰拿出一本嶄新的筆記本,翻開第一頁,“把你對每個角色的設想,哪怕是最零碎的,都寫下來。外貌,性格,家庭背景,和樂隊其他人的關系,還有——他們最想要什麼,最害怕什麼。”
初夏依言開始寫。起初有些滯澀,但在陸星辰偶爾的提問和引導下,筆尖漸漸流暢起來。她爲那個丟失琴弓的小提琴手賦予了單親家庭的背景,對音樂既熱愛又自卑;爲樂團指揮設計了完美主義下的控制欲;爲默默無聞的打擊樂手加入了暗戀小提琴手的隱秘心事……
“很好。”陸星辰看着逐漸豐滿起來的人物設定,點了點頭,“現在,讓他們說話。不是說你預設的‘主題台詞’,而是讓他們基於自己的性格和此刻的情境,去對話。你來寫小提琴手和打擊樂手在琴房單獨相處的那場戲。”
初夏深吸一口氣,嚐試進入角色的內心。她寫下小提琴手因爲琴弓丟失而焦躁的抱怨,寫下打擊樂手笨拙的安慰和欲言又止的試探。寫完後,她忐忑地推給陸星辰看。
他看得很仔細,然後用筆在其中一行劃了線:“這裏,打擊樂手說‘我相信你’。太直白了。試試讓他做點什麼,而不是說出來。比如——”他略一思索,提筆在旁邊空白處寫道:打擊樂手默默把自己的備用鼓槌遞過去,雖然明知沒用,但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武器”。
一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初夏看着那行字,心裏涌起一陣奇異的觸動。她忽然意識到,寫作不僅僅是組織文字,更是捕捉那些無法言說的、細微的情感流動。
他們就這樣一句一句地打磨。陸星辰有着驚人的洞察力和結構感,他能一眼看出情節的邏輯漏洞,能提出讓對話更生動、更富有張力的修改建議。但他從不越俎代庖,總是引導初夏自己去想、去改。有時爲一個詞、一個語氣反復推敲,時間在專注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陸星辰起身開了燈,白熾燈的光瞬間灑滿課桌。他們叫了外賣,在教室裏簡單解決了晚飯,然後繼續。
當寫到劇本中段,小提琴手在壓力下幾近崩潰,對着空蕩蕩的音樂廳獨白時,初夏卡住了。她想要表達那種被期望壓垮、對自身價值產生懷疑的孤獨感,但寫出來的句子總是隔着一層。
“這裏……”她咬着筆杆,眉頭緊鎖。
陸星辰放下自己正在梳理的時間線草稿,看向她卡住的那一頁。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腳受傷那天,在醫務室,疼得最厲害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初夏愣了一下,回憶起那種尖銳的疼痛和隨之而來的無助:“想……爲什麼這麼倒黴?會不會好不了?耽誤學習怎麼辦?還有……有點怕。”
“怕什麼?”
“怕……成爲別人的負擔。”她低聲說,這是她當時沒有說出口的念頭。
陸星辰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後移回稿紙:“讓角色也‘怕’。怕讓樂團失望,怕承認自己的備用琴弓早就壞了是種無能,怕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其實毫無價值。把那種‘怕’寫出來,不用修飾,就寫最真實的那種感受。”
初夏握緊了筆。她不再試圖去尋找華麗的辭藻或深刻的比喻,而是閉上眼睛,重新觸碰腳踝受傷時那個脆弱又焦躁的自己。然後她落筆:
(小提琴手面對空蕩蕩的觀衆席,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
“有時候我覺得,我拉的每一個音符,都像在向一個深淵裏投石子。我等着聽回響,等了這麼多年,卻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越來越空,越來越慌。”
(停頓)
“他們都說我是樂團的希望。可如果連自己的琴弓都看不住,我還能握住什麼?”
寫完後,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是把心裏某種沉重的東西卸下了一部分。她把稿紙推過去。
陸星辰靜靜地看着那段獨白,看了很久。教室裏只有日光燈鎮流器細微的嗡嗡聲。然後,他抬起頭,看向她,眼神裏有一種初夏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很好。”他說,聲音比平時更低啞一些,“這句‘還能握住什麼’,特別好。”
他拿起筆,在下面添了一句舞台提示:(燈光聚焦在小提琴手微微顫抖的、空握的右手上,持續五秒,然後暗下。)
只是一個簡單的提示,卻讓整個場景的感染力倍增。初夏看着那句提示,又看看陸星辰專注的側臉,心裏某個角落,悄然塌陷了一小塊。
劇本的修改進入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部分——真相揭露。初夏設計的凶手是那個沉默寡言的樂團管理員,動機是女兒因樂團競爭壓力過大而抑鬱退學,他想用這種方式“毀掉”這個他認爲扭曲了音樂本質的地方。
但如何讓揭曉過程既出人意料又合乎邏輯,成了難題。他們爭論了幾種方案,都不滿意。時間越來越晚,窗外早已漆黑一片,整棟教學樓仿佛只剩下他們這間亮着燈的教室。
“或許我們思路錯了。”陸星辰忽然說,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酸的後頸,“凶手不一定需要那麼強烈的‘復仇’動機。有時候,破壞僅僅源於一種更日常的……嫉妒,或者不甘。”
“比如?”初夏追問。
陸星辰思索着,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着節奏:“比如,管理員自己年輕時也曾夢想成爲樂手,卻因天賦所限只能做後勤。他看着這些才華橫溢卻不懂珍惜的學生,日復一日,那種壓抑的不甘慢慢發酵。他偷走琴弓,不是想毀掉演出,而是想制造一場混亂,讓這些‘天之驕子’也嚐嚐計劃被打亂、束手無策的滋味。然後在最後時刻,‘意外’找到琴弓,成爲拯救演出的英雄——那一刻,他不再是背景板,而是焦點。”
這個動機更微妙,更貼近人性中那些灰暗的褶皺。初夏眼睛亮了起來:“這樣最後揭露時,沖擊力會更強!不是非黑即白的善惡,而是一種可悲又可嘆的扭曲……”
“對。而且,”陸星辰補充,“可以在劇本裏埋一些伏筆。比如管理員總會默默擦拭那些閒置的樂器,比如他看首席小提琴手練琴時的眼神特別復雜……”
思路一旦打開,修改就變得順暢起來。他們沉浸在創作的世界裏,忘記了時間。直到保安巡邏的手電筒光晃過教室窗戶,傳來禮貌的催促聲,兩人才驚覺已經快晚上十點了。
匆匆收拾好東西,鎖好教室門,走在寂靜無人的校園裏。秋夜的風已經帶了寒意,吹得路邊的梧桐樹譁譁作響。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而重疊,時而分開。
“今天……謝謝你。”初夏抱着裝滿稿紙的書包,輕聲說,“沒有你,我可能早就放棄了。”
“是你自己寫得好。”陸星辰走在她外側,語氣平靜,“我只是幫忙梳理。”
“不只是梳理。”初夏搖頭,“你讓我看到了……寫作的另一種可能。不只是講述故事,更是理解人。”
陸星辰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他側過頭看她,路燈的光從他頭頂灑下,讓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模糊。
“你也讓我看到了,”他緩緩地說,“理科思維之外的世界。那些細微的情感,復雜的動機,人與人之間看不見的聯結……這些東西,同樣嚴謹,同樣迷人。”
他的話語像夜風一樣,輕輕拂過初夏的心頭。她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那雙淺褐色的眼睛顯得格外深邃,裏面映着路燈的光點,也映着她的身影。
就在這個靜謐得能聽見彼此呼吸聲的時刻,陸星辰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
他皺了皺眉,掏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的臉,初夏看見他瞥見來電顯示時,眉頭蹙得更緊,嘴角那點溫和的弧度瞬間消失。是那個沒有存名字的境外號碼。
他按了靜音,把手機塞回口袋。但震動聲仿佛還在空氣中殘留着餘韻,打破了剛才那份難得的、心意相通的寧靜。
“你父親?”初夏試探地問。
“嗯。”陸星辰的聲音重新變得平淡,甚至有些冷硬,“不用管。走吧,我送你到校門口。”
剩下的路,兩人都沒再說話。那通未接來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剛剛因爲共同創作而靠近的距離。初夏看着陸星辰緊繃的側臉輪廓,想起他提到父親時那種混合着疏離與壓抑的神情,心裏泛起一絲細微的疼。
走到校門口,林母推着自行車等在老地方。看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
“怎麼弄到這麼晚?餓不餓?”林母心疼地看着女兒,又對陸星辰感激地道謝,“又麻煩你了,星辰同學。快回家吧,太晚了。”
陸星辰禮貌地告別,轉身走入夜色。初夏坐上自行車後座,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被黑暗吞沒,心裏空落落的。
回到家,洗漱完畢躺在床上,初夏卻毫無睡意。她打開台燈,拿出今晚修改好的劇本稿紙,一頁頁翻看。那些字句間,不僅有她的筆跡,還有陸星辰飛揚的批注、勾勒的線條、補充的對話。每一處修改,都記錄着幾個小時裏那些思維的碰撞和靈感的火花。
她翻到小提琴手獨白的那一頁,看着他添加的那句舞台提示:(燈光聚焦在小提琴手微微顫抖的、空握的右手上……)
當時他寫下這句話時,眼神是怎樣的?她忽然很想問,他是不是也曾有過那種“空握”着什麼、卻什麼也握不住的感覺?
手機屏幕在枕邊亮了一下。她拿起來,是陸星辰發來的短信。
“到家了。劇本最後那場對峙戲,我想到一個燈光切換的細節,明天說。早點睡。”
簡潔,直接,卻讓初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他此刻或許正坐在書桌前,還在思考着劇本的樣子。
她回復:“好。你也早點休息。謝謝今天。”
發送成功後,她握着手機,久久沒有放下。窗外的城市安靜下來,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夜班車駛過的聲音。台燈的光暈溫暖地籠罩着攤開的稿紙,那些字句在光下仿佛有了生命。
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一份共同創作的劇本,像一座隱秘的橋梁,連接了兩個原本各自孤獨的世界。而在橋的另一端,某種比友情更深刻、比愛情更復雜的情感,正在無聲地滋長。
它尚未被命名,卻已無法忽視。
【第八章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