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門框內外凝固了大約五秒。
蘇晚清站在門口,穿着皺巴巴的睡衣,頭發凌亂,臉上還殘留着被吵醒的茫然。午後的陽光從走廊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腳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刺得眼睛發疼。
蘇曉雨背着雙肩包,右手還保持着準備敲門的姿勢,左手握着手機。她的目光從姐姐的睡衣,移到屋內深色厚重的遮光窗簾,再移到床頭櫃上那瓶助眠精油,最後回到蘇晚清臉上。
“姐……”蘇曉雨的聲音很輕,帶着試探,“你生病了嗎?”
“沒有。”蘇晚清幾乎是本能地回答,聲音因爲剛睡醒而沙啞,“我就是……有點累,補個覺。”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這個解釋蒼白得可笑。
現在是周二中午十二點半。一個宣稱在科技公司做顧問、工作繁忙的人,在這個時間點穿着睡衣在家睡覺。
曉雨沒有立刻反駁。她只是抿了抿嘴唇,目光在姐姐臉上搜尋着什麼。
“我能進去嗎?”她問。
蘇晚清側身讓開。
曉雨走進房間,放下背包,環顧四周。公寓很新,裝修簡潔,但幾乎沒有什麼生活氣息——沒有裝飾畫,沒有綠植,沒有零食。書桌上只有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床頭櫃上擺着眼罩、耳塞、香薰機,還有半杯沒喝完的水。
像某種功能性空間,不像家。
“你租的?”曉雨問。
“嗯。”蘇晚清關上門,沒有開燈,房間裏頓時暗下來,只有窗簾縫隙透進的幾縷光,“公司附近,方便。”
“多少錢一個月?”
“三千。”蘇晚清走到廚房,打開冰箱,“你吃飯了嗎?我給你弄點吃的。”
冰箱裏幾乎是空的:幾個雞蛋,一盒牛奶,兩瓶礦泉水。冷凍層有一袋速凍水餃。
“你平時就吃這些?”曉雨跟過來,眉頭皺起。
“一個人,隨便吃點。”蘇晚清拿出雞蛋,“煎蛋吃嗎?”
“姐。”曉雨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你別忙了。我們坐下說說話,行嗎?”
蘇晚清的手僵了一下。曉雨的手很涼,抓得很緊。
“……好。”
兩人在客廳的小沙發坐下。沙發很新,連塑料保護膜都還沒完全撕掉。蘇晚清坐在一側,曉雨坐在另一側,中間隔着一個抱枕的距離。
沉默蔓延開來。
窗外的城市噪音被雙層玻璃過濾得模糊不清,房間裏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還有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姐。”曉雨先開口,眼睛盯着自己的膝蓋,“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在做什麼工作?”
來了。
蘇晚清握緊手心,指甲掐進肉裏,疼痛帶來一絲清醒。
“我之前不是說了嗎,在一家科技公司做顧問,做睡眠監測產品的研究。”她盡量讓語氣平穩,“今天上午……其實是昨晚通宵趕了個報告,所以白天補覺。”
“通宵工作?”曉雨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睛,“那爲什麼你的電腦是合着的?爲什麼書桌上的筆記本是空的?爲什麼你身上一點熬夜的疲憊感都沒有?”
一連串的問題,像子彈一樣射過來。
蘇晚清的心髒猛地收緊。
曉雨觀察得太仔細了。她不再是那個只會跟在身後叫姐姐的小女孩了。
“報告寫完了,就關機了。”蘇晚清的聲音依然平穩,但後背開始滲出冷汗,“筆記本是隨手記點想法,寫完了就撕了。至於疲憊感……我睡了幾個小時,恢復了些。”
每一個解釋都合理,但連在一起就顯得刻意。
曉雨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後移開目光,肩膀垮了下來。
“姐,我不是來審問你的。”她的聲音低下去,帶着哭腔,“我只是……擔心你。爸生病以後,你就像變了個人。什麼都自己扛,什麼都不跟我說。現在你突然有錢了,突然搬出來了,突然白天在家睡覺……我能不擔心嗎?”
蘇晚清看着妹妹。曉雨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手指緊緊揪着衣角。
那一刻,蘇晚清幾乎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告訴她那個荒誕的系統,告訴她靠睡覺賺錢的秘密,告訴她每天醒來賬戶裏多出的幾萬塊錢。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不能說。
不只是因爲系統可能有保密限制,更因爲——曉雨才二十歲,還在讀大學,心思單純。她承受不住這樣的秘密。萬一她說漏嘴,萬一她被人套話,萬一……
秘密一旦分享,就不再是秘密了。
“曉雨。”蘇晚清伸出手,輕輕握住妹妹的手,“我知道你擔心我。但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現在的工作雖然累,但收入不錯,而且正規。爸的藥費、家裏的債,我都能解決。你就安心讀書,畢業後找份好工作,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曉雨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可是姐,你這樣太累了。我昨天……我昨天給你打電話,你說周末來看我,我以爲你就是說說。但今天我在高鐵上就想,如果你真的那麼忙,我就來看看你。結果看到你這樣……”
“我什麼樣?”蘇晚清問。
“像……”曉雨猶豫了一下,“像在躲着什麼。窗簾拉得這麼嚴,房間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還有那些助眠的東西……姐,你是不是失眠很嚴重?”
這個問題讓蘇晚清鬆了口氣。
失眠。這個解釋比“系統宿主”正常多了。
“有點。”她承認,“最近壓力大,睡眠不太好,所以專門租了個安靜的房子,買這些東西輔助睡眠。”
半真半假的謊言,最難識破。
曉雨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神情緩和了些:“那你要不要去看看醫生?我有個同學媽媽是心理醫生,可以……”
“不用。”蘇晚清打斷她,“我自己能調整。倒是你,失戀了就跑來找我,課都不上了?”
話題成功轉移。
曉雨的臉紅了紅:“我請了假的……而且,我真的很難受。他騙了我那麼久,我還給他花了那麼多錢……”
“花了多少?”蘇晚清問。
“大概……三千多。”曉雨聲音越來越小,“都是我平時省下來的生活費,還有打工掙的……”
蘇晚清在心裏嘆了口氣。三千多,對現在的她來說不算什麼,但對一個大學生來說,是幾個月的開銷。
她拿起手機,操作了幾下。
幾秒後,曉雨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姐?”曉雨疑惑地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眼睛瞪大了,“你……你給我轉錢幹什麼?”
“五千,拿去。”蘇晚清放下手機,“把那三千補回來,剩下的買點好吃的,或者買件新衣服。失戀了就要對自己好一點。”
“我不要!”曉雨急了,“你掙錢那麼辛苦,我不要你的錢!”
“拿着。”蘇晚清的語氣不容拒絕,“我現在能掙,給你你就拿着。不過曉雨,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別跟任何人說我給你轉了錢。”蘇晚清看着她,眼神認真,“也別跟人說我現在收入多少。親戚問起來,就說我在小公司打工,勉強糊口。”
曉雨愣了幾秒,然後緩緩點頭:“我懂……小姨她們要是知道你掙錢了,肯定又來借錢。”
“不全是這個原因。”蘇晚清說,“我這行競爭激烈,收入也不穩定。現在好不代表以後好,低調點沒壞處。”
“嗯。”曉雨重重點頭,“姐你放心,我誰都不說。”
姐妹倆之間的氣氛終於緩和了。
蘇晚清起身去廚房煮水餃。曉雨跟過來,靠在門框上看着她。
“姐,你這兒連個電視都沒有,平時不無聊嗎?”
“看看書,看看資料,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那……周末你有空嗎?我們去看電影?或者逛街?”曉雨試探着問,“我來都來了,明天再回去。”
蘇晚清手裏的動作頓了頓。
周末。周五要還李哥五萬,周六可能還要處理系統的事情。而且……她需要保證睡眠時間和質量。
“周末我可能要加班。”她說,“不過你今天既然來了,下午我陪你出去轉轉。晚上你住這兒,明天早上我送你去高鐵站。”
“真的?”曉雨眼睛亮起來,“那我們下午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下午兩點半,姐妹倆走出公寓。
陽光很好,街道上車水馬龍。蘇晚清換上了簡單的牛仔褲和毛衣,看起來和普通年輕人沒什麼區別。曉雨走在她身邊,情緒明顯好了很多,開始嘰嘰喳喳說學校裏的事。
蘇晚清安靜地聽着,偶爾回應幾句。
她們去逛了商場,曉雨試了幾件衣服,但沒舍得買。蘇晚清偷偷去付了一件連衣裙的錢,等曉雨從試衣間出來時,店員已經把包裝好的袋子遞給她了。
“姐!”曉雨又驚又喜,“你真是的……”
“試試合不合適。”蘇晚清微笑。
曉雨換上那件淺藍色的連衣裙,在鏡子前轉了個圈,臉上終於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那一刻,蘇晚清忽然覺得,花這幾百塊錢,值了。
傍晚五點,她們在一家餐廳吃晚飯。
曉雨點了很多菜,說要把失戀的悲傷都吃回來。蘇晚清由着她,自己只吃了點沙拉。
“姐,你吃這麼少?”曉雨問。
“不太餓。”蘇晚清說,“你多吃點。”
其實她是在爲晚上的睡眠做準備——睡前不宜吃太飽,影響睡眠質量。
但她不能說。
晚飯後,天已經黑了。她們沿着江邊散步,江風吹過來,帶着水汽的涼意。
“姐。”曉雨忽然說,“其實我昨天在高鐵上,看到你在家的樣子時……我有點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你生了什麼病不告訴我,害怕你在做什麼危險的事。”曉雨的聲音在風裏很輕,“但現在我知道了,你就是工作太累,失眠而已。那我就放心了。”
蘇晚清停下腳步,看着江對岸的燈火。
謊言被當真了。這是好事。
但心裏某個地方,隱隱作痛。
“曉雨。”她輕聲說,“以後有什麼事,還是可以隨時來找我。就算我忙,我也會抽時間陪你。”
“嗯。”曉雨挽住她的胳膊,“姐,你要答應我,別太拼了。錢慢慢掙,身體最重要。”
“我知道。”
晚上九點,她們回到公寓。
曉雨洗完澡,穿着蘇晚清的睡衣,躺在床上玩手機。蘇晚清在客廳整理明天要用的東西——其實沒什麼可整理的,她只是想給曉雨一點私人空間。
“姐,你這床墊好舒服啊。”曉雨在臥室裏喊,“比我宿舍的床舒服多了!”
“新買的。”蘇晚清說,“助眠的。”
“貴嗎?”
“還好。”
實際上八千六。但她不能說。
十點,蘇晚清也洗漱完畢。她走進臥室時,曉雨已經縮在被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
“姐,我們好久沒一起睡了。”曉雨的聲音悶悶的,“小時候我老做噩夢,就跑去找你。”
“嗯。”蘇晚清在另一側躺下,關掉大燈,只留一盞小夜燈。
房間陷入溫暖的昏暗。
“姐。”曉雨翻過身,面對着她,“等我畢業了,找到工作,我也要幫你。不能讓所有擔子都壓在你身上。”
蘇晚清鼻子一酸。
“好。”她說,“快睡吧。”
“晚安,姐。”
“晚安。”
幾分鍾後,曉雨的呼吸變得均勻綿長,睡着了。
蘇晚清卻還醒着。
她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
曉雨就在身邊,毫無防備地睡着。如果她知道,身邊的姐姐有一個能靠睡覺賺錢的系統,會怎麼想?會覺得荒唐?害怕?還是……爲她高興?
不知道。
蘇晚清輕輕翻了個身,背對着妹妹。
手機在床頭櫃上,屏幕朝下。她知道,明天早上七點,系統界面會準時浮現,報告她昨晚的睡眠數據,發放昨晚的收入。
而她身邊躺着最親的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秘密像一層透明的薄膜,把她和世界隔開。她看得見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卻看不見她的真實。
窗外的城市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帶。
夜色漸深。
蘇晚清閉上眼睛,開始爲今晚的睡眠做準備。
深呼吸,放鬆,清空思緒。
但腦海裏,曉雨的聲音揮之不去:
“姐,你別太拼了。”
“身體最重要。”
她握緊被角,指尖冰涼。
凌晨三點,蘇晚清忽然驚醒。
不是被聲音吵醒,而是身體本能地醒了——系統在深度睡眠階段結束後,會有短暫的淺睡期轉換。
她睜開眼,房間裏一片黑暗。
曉雨還在身邊熟睡,呼吸均勻。
蘇晚清輕輕坐起身,摸過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3:07。
她睡了大概四個多小時。深度睡眠有多少?不知道。
但今晚的睡眠質量肯定受影響——旁邊多了一個人,她潛意識裏一直保持着某種警覺,怕說夢話,怕翻身太大吵醒曉雨。
系統收入可能會減少。
這個念頭讓她心裏一緊。
她重新躺下,強迫自己繼續睡。
但睡不着了。
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明天的收入少了怎麼辦?曉雨明天走,但周末可能還會來?以後家人如果常來,她的睡眠怎麼保證?系統的秘密怎麼守住?
問題一個接一個,在黑暗裏無限放大。
她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發酸。
窗外的天色,由深黑轉向墨藍。
黎明快來了。
而她的睡眠帝國,在家人溫暖的靠近中,出現了第一道真正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