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三十分,蘇晚清在黑暗中醒來。
不是自然醒,是被手機震動驚醒的——不是鬧鍾,而是來電。屏幕在枕邊亮着冷白的光,映出“媽媽”兩個字。
她心髒猛地一跳,抓起手機,按下接聽鍵,聲音還帶着睡意:“媽?怎麼了?爸出事了?”
“沒有沒有……”母親的聲音壓得很低,背景裏有醫院走廊特有的回音,“你爸睡了,我出來打個電話。清清,你……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蘇晚清坐起身,靠在床頭。窗簾縫隙透進一絲街燈的光,在牆上切出一道細長的亮線。
“方便,您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能聽見母親細微的呼吸聲。
“清清。”母親終於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種蘇晚清從未聽過的遲疑,“昨天你發的那張聘書照片……我拿給你小姨看了。”
蘇晚清的手指瞬間收緊。
“您給她看幹什麼?”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冷下來。
“她不是一直問你在做什麼嘛,我就想……有個證明也好。”母親急忙解釋,“但你小姨說,她女婿也在科技公司上班,從來沒聽說過‘深眠科技’這家公司。她上網查了,說這家公司注冊資本才一百萬,員工不到十個人……”
“小公司,創業團隊,很正常。”蘇晚清打斷她,大腦飛速運轉,“而且我是顧問,不是正式員工,合同是項目制。”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的聲音更低了,“但清清,媽不是不信你,只是……你這幾天變化太大了。突然有錢還債,突然搬出去住,突然成了什麼科技顧問。媽心裏……不踏實。”
蘇晚清閉上眼。
謊言築起的牆,第一次出現了裂縫。不是來自債主,不是來自系統,而是來自最親近的人。
“媽。”她重新開口,聲音放軟了些,“我知道您擔心。但您想想,如果我走的是歪路,錢會來得這麼幹淨嗎?我能跟正規公司籤合同嗎?銀行轉賬記錄都清清楚楚的。”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蘇晚清的語氣堅定起來,“這個項目機會難得,報酬也高,就是因爲公司小、缺人才願意找我這種沒經驗的。等我做出成績,以後還能接更大的項目。”
她停頓了一下,加上一句:“爸的藥費、家裏的債,都需要錢。我現在有機會掙,就必須抓住。”
這句話擊中了要害。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壓抑的抽泣聲。
“都是我們拖累你了……要是你爸沒生病,你也不用……”
“媽。”蘇晚清輕聲說,“現在說這些沒用。重要的是把債還清,把爸的病治好。您相信我一次,行嗎?”
長久的沉默。
然後,母親的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媽信你。但你一定要小心,別累着自己。”
“我知道。”
掛斷電話後,蘇晚清在黑暗裏坐了很長時間。
手機屏幕自動熄滅了,房間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牆上那道細長的光,像一把微弱的、卻始終存在的刀。
母親的懷疑暫時安撫了,但只是暫時。
小姨的女婿在科技公司——這意味着她的“深眠科技”掩護,隨時可能被更專業的人戳穿。注冊資本、員工規模、公開信息……這些她還沒來得及仔細核實的細節,都可能成爲破綻。
她需要更完整的謊言。
也需要……更多的錢。
錢能解決大部分問題。還清債務,付清醫療費,讓家人不再爲生存焦慮。到那時,她的“突然有錢”就會從“可疑”變成“幸運”。
清晨六點,蘇晚清已經洗漱完畢,坐在書桌前。
她沒有開燈,借着窗外漸亮的天光,在筆記本上寫下兩列清單:
左邊:需要完善的“掩護體系”
深眠科技公司背景調查(創始人、產品、融資情況)
顧問工作內容細化(每周報告、會議記錄、產出物)
建立“項目收入”的銀行流水規律(固定時間、固定金額)
準備應對親友詢問的標準話術
必要時找陳禹幫忙圓謊
右邊:短期財務目標
本周五還李哥五萬(已完成)
下周五再還五萬(系統收入足夠)
父親下周藥費四萬(需預留)
自己下月房租一萬二(需預留)
目標:一個月內還清剩餘全部債務三十七萬
寫完後,她盯着右邊那一列數字。
三十七萬。
如果每天保持五小時深度睡眠,日收入五萬八,扣除必要開支,一周可以還清。
但系統界面上的那個任務,像倒計時一樣懸在頭頂:
【當前主線任務:累計獲得1,000,000元財富】
【進度:145,810/1,000,000(14.58%)】
她已經通過睡眠獲得了十四萬五千八百一十元(含首次贈送的三萬)。距離一百萬,還有八十五萬多。
按照目前的速度,如果每天收入五萬八,還需要十五天左右。
十五天後,系統升級,解鎖新功能。
但升級的同時,也可能帶來新的風險——更復雜的規則?更嚴格的監測?還是……系統本身會出現變化?
她不知道。
只能向前走。
上午七點整,系統結算界面準時浮現。
蘇晚清點開,數據刷新:
【狀態】
昨日睡眠時長:7小時48分鍾
昨日深度睡眠時長:5小時02分鍾(比前日略降)
睡眠質量評分:A-
實際獎勵:55,220元
比前一天少了三千多元,因爲深度睡眠少了十六分鍾,質量評分從A降到A-。
她退出界面,打開國家銀行APP。
推送通知彈出:
【國家銀行】您尾號8810的賬戶於02月20日07:03完成轉賬存入人民幣55,220.00元,當前餘額68,380.26元。
六萬八千多。
加上昨天的餘額,她手裏有將近七萬元。
足夠支付父親下周的藥費,足夠交下個月房租,足夠還下周五的五萬。
還有剩餘。
一種陌生的安全感,像溫水一樣包裹住她。
錢。真實的、在賬戶裏的錢。能解決實際問題的錢。
她關掉手機,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陽光涌進來,填滿房間。樓下街道上車流開始擁堵,早高峰開始了。
她今天沒有緊急的事要處理——不需要去醫院繳費,不需要見債主,不需要面試工作。
這是她半年來,第一個真正“自由”的上午。
她應該做什麼?
學習睡眠知識?完善掩護計劃?還是……休息?
身體給出了答案:疲憊。連續幾天的高度緊張和精神消耗,即使睡眠時間充足,也讓她感到一種深層的倦怠。
她需要休息。真正的、不帶目的的休息。
但就在她準備躺回床上時,手機響了。
不是電話,是微信視頻通話的請求。
發起人:蘇曉雨。
她的妹妹。
蘇晚清的心髒猛地一跳。
曉雨在省外讀大學,平時很少主動聯系,更別說視頻通話。而且現在是周二上午,她應該在上課。
出事了?
蘇晚清按下接聽鍵。
屏幕裏出現曉雨的臉——二十歲,短發,眼睛紅腫,背景是宿舍的床鋪和書桌。
“姐……”曉雨一開口就帶了哭腔。
“怎麼了?”蘇晚清立刻問,“出什麼事了?”
“我……我跟男朋友分手了。”曉雨抽噎着,“他背着我跟別人好了,我還傻乎乎地給他買東西、給他花錢……姐,我好難受……”
蘇晚清鬆了口氣,隨即又揪心起來。
不是大事,但對二十歲的女孩來說,失戀就是天大的事。
“你現在在哪?宿舍?”
“嗯……”曉雨抹了把眼淚,“室友都去上課了,我一個人……”
“別哭了。”蘇晚清放軟聲音,“爲那種人不值得。你吃飯了嗎?”
“不想吃……”
“不行,必須吃。”蘇晚清說,“你現在下樓,去食堂吃點東西。然後回宿舍好好睡一覺。我晚上再打給你,好嗎?”
“姐……”曉雨抬起頭,透過屏幕看着她,“你能不能……來看看我?就一天,陪陪我……”
蘇晚清沉默了。
去省外?高鐵兩個半小時,來回車費加住宿,至少一千多塊錢。還有時間——去一天,意味着今天無法爲睡眠做準備,可能影響今晚的收入。
而且……她現在的“自由”是虛假的。債主在盯着,系統在運行,她像走鋼絲的人,不能分心。
“曉雨,我這周工作特別忙,走不開。”她艱難地說,“你先照顧好自己,周末如果我還抽得出時間,就去看你。”
“工作工作,你永遠都在工作!”曉雨突然爆發了,眼淚洶涌而出,“爸生病了你忙,我失戀了你忙,家裏什麼事你都用工作推脫!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外面多難受嗎?!”
“曉雨……”
“算了!”曉雨掛斷了視頻。
屏幕黑了下去。
蘇晚清握着手機,站在陽光裏,一動不動。
窗外的車流聲、人聲、城市的喧囂,都像隔着一層玻璃,遙遠而模糊。
她想起曉雨小時候,總是跟在她身後,姐姐姐姐地叫。她寫作業時,曉雨就趴在她旁邊畫畫。她考上大學那天,曉雨抱着她哭,說舍不得。
從什麼時候開始,姐妹之間只剩下爭吵和疏遠了?
從父親生病,她從學校休學回家,扛起所有債務開始。
從她變得沉默、疲憊、永遠在奔波開始。
從她不得不對家人說謊開始。
手機又震了一下。
是曉雨發來的文字消息:“對不起姐,我不該沖你發脾氣。我知道你累。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別擔心。”
蘇晚清盯着那句話,眼眶發熱。
她打字回復:“周末我一定去看你。給你帶好吃的。”
發送。
然後她打開購票APP,查看周末的高鐵票。周六早上去,周日下午回。車費八百多,加上住宿吃飯,一千五左右。
她能負擔。
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見曉雨。需要確認妹妹真的沒事,需要修復那道裂縫。
上午十點,蘇晚清躺在床上,嚐試補覺。
昨晚睡了將近八小時,但質量不夠好。深度睡眠時長下降,評分下降。她需要把狀態調整回來。
但她睡不着。
曉雨紅腫的眼睛、母親遲疑的聲音、系統界面上的任務進度、李哥低沉的話語……所有畫面和聲音在腦海裏旋轉。
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她坐起身,抓過手機,打開系統界面——雖然知道不會在非規定時間顯示,但還是下意識地點開銀行APP,看餘額。
六萬八千三百八十元二十六分。
數字沒有變。
她盯着那串數字,深呼吸。
錢是真的。
系統是真的。
債務在減少。
父親在好轉。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她重復這幾句話,像念咒語一樣,一遍又一遍。
然後重新躺下,閉上眼睛。
這次,她不再強迫自己入睡。
她只是想象:想象債務還清的那天,想象父親康復出院的那天,想象帶着母親和妹妹去旅行的那天。
想象陽光、海風、笑聲。
想象沒有催債電話、沒有醫院賬單、沒有謊言的日子。
呼吸逐漸平穩。
意識緩緩下沉。
中午十二點半,蘇晚清醒來。
不是被鬧鍾叫醒,而是被敲門聲驚醒。
咚、咚、咚。
緩慢而堅定。
她猛地坐起,心髒狂跳。
誰?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地址。快遞?床墊昨天已經送到了。
她赤腳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
走廊裏站着一個人——背着雙肩包,短發,眼睛還有點腫,正低頭看手機。
是曉雨。
蘇晚清的大腦空白了一秒。
然後她迅速拉開門。
“曉雨?你怎麼……”
“驚喜!”曉雨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請假了,坐最早的高鐵來的。姐,你新住的地方好難找啊……”
話沒說完,她看見了蘇晚清身上穿的睡衣,看見了房間裏拉緊的遮光窗簾,看見了床頭還沒收拾的助眠香薰和眼罩。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姐……”曉雨的聲音低了下去,“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你……在睡覺?”
蘇晚清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涼了。
謊言築起的牆,出現了第二道裂縫。
而這一次,裂縫正對着她最不想傷害的人。
陽光從敞開的門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塊刺眼的光斑。
姐妹倆站在光斑兩側,一個穿着睡衣,一個背着行囊。
中間隔着秘密,隔着債務,隔着無數個說不出口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