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四十分，國家銀行轉賬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脆。
蘇晚清盯着手機屏幕上的確認頁面，指尖冰涼。兩萬元，從她的賬戶流向那個名爲“李強”的個人戶頭。附言欄只有兩個字：利息。
餘額從六千八百六十元，變成四千八百六十元。
她放下手機，走到窗邊。窗外天色陰沉，雲層低垂，像是要下雨。十四樓的高度讓街上的行人變得渺小，車輛像玩具一樣緩慢移動。
還有三個小時，系統就要結算今天的睡眠收入。
昨晚她睡了七個多小時，但深度睡眠只有三小時四十一分鍾。今晚呢？能不能突破四小時？五小時？
她需要更多。越快還清債務，就越快擺脫債主的監視。
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是銀行通知，是草唄的還款提醒——她昨天用來支付房租臨時額度的那部分，到期了。
兩千三百元。
她點開草唄，選擇最低還款。餘額又少了一截。
錢像流水一樣，進來，出去。系統給得慷慨，現實吞得更快。
下午四點，門鈴響了。
蘇晚清心裏一驚。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新地址。快遞？床墊說明天才能送到。
她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
走廊空無一人。
但地上有個信封。
她等了一分鍾，才輕輕打開門。走廊裏確實沒人，電梯數字停在一樓。她彎腰撿起信封——普通的白色信封，沒有署名，沒有郵票。
關上門，反鎖。
她拆開信封。裏面只有一張打印的A4紙，上面是幾行宋體字：
“蘇小姐：
周末的五萬本金，請準時準備。
另，友情提醒：國家銀行個人賬戶單日交易超五萬會觸發風控。如需大額操作，建議分筆進行。
——李”
紙的右下角，印着一個模糊的紅色印章，像是某種民間借貸公司的公章，但公司名稱被故意遮掉了。
蘇晚清捏着這張紙，指尖發白。
這不是提醒，是警告。
李哥在告訴她：我知道你賬戶有錢流動，我知道你住在哪裏，我知道你的一切動向。你雖然還了利息，但還在我的手掌心裏。
而且……他在教她如何規避銀行監管。
這更可怕。這意味着對方不僅是個收債的，還熟悉金融系統的運作規則。他不是街頭混混，他是專業的。
她走到廚房，打開燃氣灶，藍色的火苗躥起來。她把那張紙湊到火焰上。紙張邊緣卷曲、焦黑，然後燃燒起來，化作灰燼落在水池裏。
打開水龍頭，沖走。
做完這一切，她靠在廚房牆上，深呼吸。
系統給了她錢，但沒給她安全。債主像影子一樣黏着她，隨時可能撲上來。
她需要更快的速度。
下午五點，蘇晚清強迫自己吃了點東西——一份外賣沙拉，她沒什麼胃口，但必須維持體力。
吃飯時，她打開了老同學發來的投資項目方案。
是一個關於“智能睡眠監測設備”的初創公司。方案寫得專業：市場分析、技術優勢、盈利模式、融資需求。老同學在郵件裏說，這家公司創始人是他師兄，技術很硬，就是缺營銷和渠道資源。
“晚清，我記得你碩士論文就是做消費電子用戶行爲分析的？如果有興趣，可以以顧問身份參與，報酬按項目分成。”
蘇晚清盯着屏幕。
智能睡眠監測。
irony。
她擁有一個真正的、超自然的睡眠系統，而現在有人邀請她參與一個“監測睡眠”的商業項目。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是一個完美的“掩護”。
如果她能以“睡眠科技顧問”的身份出現，那麼她賬戶裏定期出現的“睡眠收入”，就有了合理的解釋——項目分成、顧問費、投資收益。
她需要這個身份。
更需要這份“合法收入”的流水記錄。
她回復郵件：“方案已看，很有興趣。什麼時候方便詳談？”
發送。
下午六點，天完全黑了。
蘇晚清拉上遮光窗簾，打開香薰機，戴上耳塞。
她需要爲今晚的睡眠做準備。
但首先，她得完成今天的“睡眠目標規劃”。
坐在書桌前，她重新打開那個Excel表格，在2月18日那一行填入實際收入：37,510元。
然後在旁邊新建一列：“外部壓力指數”。
她給今天打分：8分（滿分10分）。壓力來源：債主警告信、草唄還款、親戚風聞、掩護身份尚未建立。
她知道，這些壓力會直接影響睡眠質量。
她需要一套“睡前儀式”，來把現實壓力關在臥室門外。
從今天開始。
晚上七點整。
手機準時震動。
冰藍色系統界面浮現。
蘇晚清屏住呼吸，點開。
【狀態】
今日睡眠時長：0小時0分鍾（當前清醒）
今日深度睡眠時長：0小時0分鍾
今日收入預估：0元
特別提醒：宿主當前清醒，無睡眠記錄。深度睡眠獎勵需在睡眠發生後結算。
下面是昨天的收入明細，她已經看過了。
界面最下方出現一行新字：
【每日健康提示：檢測到宿主日間壓力激素水平偏高。建議進行15分鍾輕度冥想或拉伸，有助於夜間深度睡眠。】
系統連她的壓力都能檢測。
蘇晚清退出界面，打開手機計時器，設定15分鍾。
她坐在地板上，閉上眼睛。
什麼都不想。只關注呼吸。吸氣，感受空氣進入鼻腔、胸腔、腹部。呼氣，感受身體放鬆。
這是她從睡眠文章裏學來的正念呼吸法。
以前她覺得是玄學，現在她必須相信。
因爲睡眠就是她的生產資料。
晚上八點半，蘇晚清洗完熱水澡。
水溫比平時略高，幫助肌肉放鬆。她用新買的、稍貴的洗發水和沐浴露——這也是“睡眠投資”的一部分，讓自己感覺被好好對待。
擦幹身體，換上柔軟的新睡衣。
走到臥室時，她停頓了一下。
房間已經布置好了：遮光窗簾緊閉，香薰機飄出淡淡的薰衣草和雪鬆混合氣味，加溼器讓空氣溼度保持在舒適範圍。床墊雖然還是舊的，但她鋪了一層柔軟的羽絨褥子。
一切就緒。
她關掉大燈，只留一盞床頭小夜燈，調到最暗的暖黃色。
躺下。
身體陷進被褥裏。
閉上眼睛。
晚上九點十七分，蘇晚清還在清醒。
焦慮又來了。
如果今晚睡不好怎麼辦？如果深度睡眠時間比昨晚還短怎麼辦？如果系統突然失靈怎麼辦？
她翻身，盯着天花板。
黑暗裏，那些念頭像藤蔓一樣瘋長。
她想起父親歪斜的臉，想起母親紅腫的眼睛，想起債主那張打印的警告信，想起銀行賬戶裏不斷減少的數字。
壓力指數飆升。
她坐起來，打開床頭燈，抓過手機。
搜索：“如何停止睡前焦慮循環”。
第一條結果是一個心理學博客的文章標題：《當你越想要睡眠，睡眠就越遠離你》。
她點開。
文章裏說：睡眠不是可以通過意志力召喚的東西。它更像一只膽怯的小動物，當你停止追逐，安靜等待時，它才會悄悄靠近。
“放棄控制。”文章寫道，“承認你無法控制睡眠，就像你無法控制呼吸。你只能爲它創造環境，然後放手。”
蘇晚清讀完，關掉手機。
重新躺下。
這一次，她不再“嚐試入睡”。
她只是躺着。允許自己清醒，允許焦慮存在，允許大腦胡思亂想。
不抵抗，不掙扎。
像漂浮在海上，隨波逐流。
奇妙的是，當她放棄“必須睡着”的執念後，緊繃的身體反而鬆了下來。
呼吸變深。
眼皮變沉。
意識像沙子一樣，從指縫間緩緩流走。
深夜十一點零三分。
系統後台，那個只有數據能抵達的維度，一行記錄開始跳動：
【宿主蘇晚清，進入睡眠狀態。】
【腦波監測：α波減弱，θ波增強……】
【階段判定：淺睡期。】
凌晨一點二十二分。
【腦波切換：δ波占比突破20%閾值。】
【深度睡眠階段確認。計時開始。】
【當前深度睡眠質量：B+，穩定。】
凌晨三點零七分。
【第一階段深度睡眠結束。時長：1小時45分鍾。】
【短暫覺醒（micro-arousal），預計30秒內重新入睡。】
蘇晚清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沒有睜眼，很快又沉了下去。
凌晨三點四十分。
【重新進入深度睡眠。δ波占比：23%。】
【第二階段深度睡眠計時開始。】
清晨五點十五分。
手機鬧鍾震動——這是她設定的“喚醒窗口”。系統建議在淺睡期喚醒，減少睡眠慣性。
蘇晚清睜開眼。
房間依然黑暗，但身體感覺……不一樣。
不是疲憊，不是昏沉，而是一種飽滿的、修復後的清醒。像一塊耗盡的電池被充滿了電。
她摸過手機，關掉鬧鍾。
時間：5:16。
她睡了將近八小時。
深度睡眠有多少？
她不知道。要等早上七點系統結算。
但她有種直覺——比昨晚多。
清晨六點，蘇晚清已經洗漱完畢，做了簡單的拉伸。
她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整理“睡眠顧問”需要的行業資料。既然要扮演這個角色，就要演得像。
搜索關鍵詞：睡眠科技市場、可穿戴設備、腦電波監測技術、用戶睡眠痛點……
她看得很快，碩士期間培養的信息處理能力還在。一小時後，她已經整理出三頁筆記，對這個領域有了初步了解。
七點整。
手機震動。
系統界面準時浮現。
蘇晚清深吸一口氣，點開。
【狀態】
今日睡眠時長：7小時52分鍾
今日深度睡眠時長：5小時18分鍾
睡眠質量評分：A
基礎獎勵：10,000元/小時×5.3小時=53,000元
系數加成：×1.1
實際獎勵：58,300元
發放狀態：已發放至綁定賬戶
【今日收入明細】
第一階段深度睡眠（1小時45分鍾）：19,250元
第二階段深度睡眠（3小時33分鍾）：39,050元
總計：58,300元
下方有一行小字：
【進步提示：深度睡眠時長較昨日增長43%，睡眠質量從A-提升至A。請保持當前作息與睡前儀式。】
五萬八千三百元。
比昨天多兩萬零七百九十元。
蘇晚清盯着數字，心髒在胸腔裏有力地跳動。
系統的數學是冷酷的，也是公平的：你睡得好，它就給你多。
她退出系統界面，打開國家銀行APP。
推送通知已經等着了：
【國家銀行】您尾號8810的賬戶於02月19日07:02完成轉賬存入人民幣58,300.00元，當前餘額63,160.26元。詳詢95566。
餘額從四千多，變成六萬三千多。
一天。
只過了一天。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窗外的天光透過窗簾縫隙滲進來，在眼皮上投下暖紅色的光暈。
六萬三。
今天可以還掉周末到期的五萬本金。
還剩一萬三。
明天再睡一覺，就又能還下一筆。
像滾雪球。不，像收割。睡眠是她的麥田，每一個深度睡眠的夜晚，都是豐收的時刻。
手機震動，不是銀行，是老同學的回復：
“晚清，明天下午三點，公司附近咖啡館？創始人也在，可以當面聊。”
她回復：“好，地址發我。”
回完消息，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清晨的陽光涌進來，填滿整個房間。
城市正在蘇醒。街道上車流漸密，行人腳步匆匆。早點攤冒着熱氣，公交站擠滿了等車的人。
平凡的世界，平凡的早晨。
而她站在十四樓的窗前，手握六萬三千元現金，和一個今晚能再生產五萬八千元的“睡眠系統”。
血色契約的第一筆利息已經還清。
本金正在償還。
債務的鎖鏈，正在被她用睡眠，一截一截，慢慢撬開。
陽光照在她臉上，溫暖而真實。
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冬天，也許不會那麼漫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