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門“哐當”一聲合上,隔絕了門外江城夜晚虛假的繁華。
蘇晚背靠着冰冷的門板,身體因脫力而緩緩滑落,最終頹然坐在地上。她閉上雙眼,整個心神都沉浸在與那只墨蝶建立起的奇妙鏈接之中。
她的“視線”跟隨着“林小滿”的腳步,穿過熟悉的街巷,擠上搖搖晃晃的末班公交。車窗外霓虹閃爍,光怪陸離的色彩映在“林小滿”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顯得格外詭異。
最終,公交車停在了那個蘇晚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江城市立殯儀館。
“林小滿”下了車,熟門熟路地繞到後門,用鑰匙打開了那扇尋常不對外開放的鐵門,身影消失在了一片濃重的陰影裏。
墨蝶傳來的最後畫面,是停屍間裏一排排冰冷的金屬櫃,以及“林小-滿”停在一具蓋着白布的屍體旁,微微側過頭的、空洞的側臉。
感知鏈接在此刻被一股陰冷的力量強行切斷,墨蝶陷入了沉寂。
蘇晚猛地睜開眼,胸口一陣煩惡。她扶着牆站起來,眼神裏最後一點溫情也被徹骨的寒意所取代。
那裏,才是那具傀儡真正的“家”。
“看來,你的‘朋友’,晚上還有兼職。”沈厭的身影在她身側凝聚,語氣裏帶着一絲嘲弄。
“她不是我的朋友。”蘇晚的聲音冷得像冰,“她只是……占據了我朋友身體的一具工具。而我,會親手把這件工具,連同它背後的主人,一起砸個粉碎。”
她轉身,不再看那扇緊閉的店門,徑直走向後堂的扎紙工坊。她的步履不再有絲毫的遲疑和軟弱,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穩。
她沒有再制作任何攻擊性的紙人,而是從一個陳舊的木箱裏,翻出了一套東西:一疊畫滿了繁復符文的特制黃紙,一瓶用公雞冠血混合朱砂制成的墨,還有三枚鏽跡斑斑的銅錢。
她將三枚銅錢用紅繩穿起,掛在自己手腕上,又將一沓黃紙符塞進了外套口袋。做完這一切,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
23:40。
距離子時,陰陽交匯的時刻,只剩下最後二十分鍾。
“走吧。”她看向沈厭,眼神平靜而堅定,“去會會那位‘長生客’。”
沈厭看着她有條不紊地做着準備,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色眼眸裏,閃過一絲贊許。哀莫大於心死,而心死之後,要麼徹底沉淪,要麼……浴火重生。
蘇晚,顯然是後者。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往生齋。
深夜的江城老城區,褪去了白日的喧囂,顯得格外靜謐。昏黃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溼的、屬於舊時光的黴味。
就在他們即將拐出小巷,走向大路的時候,一陣咿咿呀呀的、如泣如訴的唱腔,毫無征兆地從巷子深處飄了過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是《牡丹亭》裏的【皂羅袍】。
那聲音淒婉哀怨,帶着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在寂靜的夜裏,聽得人頭皮發麻。
蘇晚的腳步猛地一頓。
她認得這個聲音。
從她搬進往生齋開始,幾乎每到子時前後,這個聲音就會在附近響起。她曾以爲是附近哪個戲曲愛好者的夜半吟唱,從未在意。
但今晚,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這唱腔聽來,卻充滿了說不出的詭異。
“是鬼新郎。”蘇晚壓低了聲音,全身戒備。
“他不是來找麻煩的。”沈厭的目光穿透了重重黑暗,望向聲音的來源處,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蘇晚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在巷子盡頭的一處殘破牆垣下,一個身穿民國時期白色戲袍、頭戴翎羽的模糊身影,正背對着他們,水袖輕揚,如癡如醉地唱着。
他似乎察覺到了兩人的注視,唱腔一停,並沒有回頭,只是幽幽地說了一句:
“畫上的朱砂,終究蓋不過原有的墨跡……批注,非真啊……”
他的聲音時而清醒,時而瘋癲,話語也顛三倒四,但“批注非真”四個字,卻說得異常清晰,如同暮鼓晨鍾,狠狠敲在蘇晚的心上。
批注非真?
她立刻想起了自己在生死簿殘頁上看到的,那句被額外添上的“配陰婚”的批注。
這鬼新郎,是在提醒她什麼?
“你是誰?”蘇晚忍不住開口問道。
那戲子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一陣嘿嘿的怪笑,身形一晃,水袖揚起,整個人竟像一縷青煙,憑空消失在了牆角。
只留下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還在巷子裏若有若無地回蕩。
“他是什麼人?”蘇晚看向沈厭,心中充滿了疑惑。
“生死簿殘頁的守護靈。”沈厭的回答讓她大吃一驚,“百年前大亂,生死簿碎裂,每一塊稍大的殘片,都會自行凝聚一個守護靈。他守護的,應該就是融入你左眼的那一塊。他剛才的話,是在給你提示。”
“提示?”蘇晚皺眉,“‘批注非真’……難道說,篡改我命運的關鍵,不在於那句‘配陰婚’的批注?”
“或許。”沈厭的眼神也變得凝重起來,“此事,比我們想的還要復雜。先去劇院,那裏應該有更直接的線索。”
蘇晚點了點頭,將鬼新郎的這句提示牢牢記在心裏。
兩人不再耽擱,很快便來到了紅星大劇院的門口。
劇院早已被警方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門口停着一輛警車,但裏面空無一人。顯然,在昨晚那場轟動全網的直播後,這裏已經被列爲了禁地,連警察都不敢在深夜靠近。
沈厭只是輕輕一揮手,那警戒線便如同無物,兩人輕易地穿了過去。
再次踏入這個地方,蘇晚的心境已經截然不同。昨晚,她是獵物,而今晚,她要做一個獵人。
劇院裏一片死寂,只有穿堂風吹過時,發出嗚嗚的聲響。空氣中那股混合着黴味和血腥味的氣息,比昨晚更加濃鬱。
兩人徑直來到後台的化妝間。
那張積滿灰塵的梳妝台上,大紅色的鴛鴦枕,依舊靜靜地擺在那裏,仿佛從未被動過。
蘇晚的重瞳早已開啓,在她眼中,整個化妝間都彌漫着一層淡淡的黑氣,而所有的黑氣,都源自那個枕頭。它就像一個黑洞,不斷散發着不祥與怨毒。
“就是它。”蘇晚沉聲道。
沈厭點了點頭,他沒有上前,只是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團跳躍的、比墨色更加深邃的黑色火焰,在他掌心燃起。
“本座倒要看看,是何方宵小,敢在本座面前班門弄斧。”
他屈指一彈,那團黑色火焰化作一條細長的火線,如靈蛇出洞,精準地射向鴛鴦枕。
就在火線即將觸碰到枕頭的一瞬間,異變再生!
那鴛鴦枕的表面,猛地亮起一層血紅色的光幕,光幕上浮現出無數扭曲的符咒,將黑火死死擋在了外面。
緊接着,枕頭下方,一根纏繞着屍油、閃爍着五彩微光的絲線,猛地從枕套裏鑽了出來!
那絲線一出現,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瘋狂扭動,發出“嘶嘶”的尖嘯,一股極度陰邪、惡毒的氣息轟然爆發!
“屍油五彩線……果然是它!”蘇晚瞳孔一縮。
這正是林小滿提到過的,在新娘屍體勒痕裏發現的東西!
沈厭冷哼一聲,掌心的黑火猛然暴漲。那屍油五彩線似乎感受到了威脅,不再攻擊,而是猛地向後一縮,竟想遁入虛空逃走!
“想走?”沈厭眼中殺機一閃,“留下!”
他五指猛地一握,一條由無數玄鐵符文構成的黑色鎖鏈,從他袖中呼嘯而出,後發先至,精準地纏住了那根即將消失的五彩線!
“給本座回來!”
沈厭低喝一聲,手腕用力一扯。
然而,就在鎖鏈收緊的刹那,五彩線的另一端,虛空之中,仿佛傳來一聲無聲的冷笑。
一股遠比屍油五彩線本身更加恐怖、更加磅礴的咒力,順着鎖鏈,猛地反噬而來!那股力量陰毒至極,帶着腐蝕神魂的法則之力,專門針對沈厭這種魂體。
“噗——!”
沈厭的身體猛地一震,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瞬間血色盡失,變得比蘇晚還要蒼白。纏繞着五彩線的玄鐵鎖鏈,也隨之“譁啦”一聲,寸寸斷裂,掉落在地。
反噬!
對方竟然早有準備,在這根線上布下了針對他的陷阱!
幾乎在沈厭遭受重創的同一時刻,蘇晚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傳來,讓她眼前一黑,差點跪倒在地。
命格綁定,痛覺共享!
她強忍着劇痛,抬頭看去,只見沈厭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得有些透明,周身黑氣紊亂,顯然魂體受到了重創。
“沈厭!”蘇晚驚呼一聲,想也沒想,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別碰我!”沈厭的聲音嘶啞,帶着一絲急切,“這股咒力會傳染!”
然而,已經晚了。
就在蘇晚的手觸碰到他身體的瞬間,一股陰冷至極的、帶着腐朽氣息的能量,順着她的手臂,瘋狂地涌入她的體內!
蘇晚只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凍結了,五髒六腑仿佛都被無數根毒針穿刺,痛苦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不行!
不能倒下!
如果沈厭出了事,她也活不了!更別提復仇!
強烈的求生欲和復仇的執念,在這一刻壓倒了所有的痛苦。蘇晚死死咬着牙,舌尖的劇痛讓她保持着最後一絲清明。
她該怎麼辦?
她的力量,在這等級別的交鋒中,根本不值一提!
就在她絕望之際,她突然感覺到,自己體內除了那股外來的陰毒咒力之外,還有另一股力量。那是屬於她自己的、源自血脈深處的、至陰至純的魂息。
這股魂息,在陰毒咒力的刺激下,正自發地進行着微弱的抵抗。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蘇晚的腦海中閃過。
沈厭需要她的魂息溫養魂體……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力量,恰好是這種陰毒咒力的克星?
賭一把!
蘇晚眼中閃過一抹決絕。她非但沒有鬆開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沈厭,將自己的身體緊緊貼了上去。
她閉上眼睛,集中全部意念,不再抵抗那股咒力,而是主動引導着自己體內那股至陰的魂息,順着兩人相貼的皮膚,緩緩地、堅定地,渡入沈厭的體內。
“你瘋了!”沈厭感受到了她的舉動,又驚又怒。
但下一秒,他的聲音就頓住了。
蘇晚那股精純的、帶着生者氣息的魂息,如同一股溫暖的清泉,涌入他冰冷殘破的魂體。那股原本在他體內瘋狂肆虐的陰毒咒力,在接觸到這股魂息的瞬間,竟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發出一陣不甘的嘶鳴,威力大減!
有用!
蘇晚心中一喜,更加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力量輸送過去。
兩人的身體緊緊相擁,一個冰冷如鐵,一個溫軟如玉。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們體內交織、碰撞、融合。
蘇-晚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的溫度也在急劇下降。而沈厭那原本開始透明的魂體,則在她的力量滋養下,一點點重新變得凝實。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蘇晚的生命力正在通過這種方式,快速地流向自己。她這是在用自己的命,來替他化解咒力。
這個女人……
沈厭墨色的眼眸裏,第一次出現了真正復雜的情緒。他看着懷中這個因爲痛苦和虛弱而不住顫抖,卻依舊死死抱着他不肯鬆手的女子,那顆早已遺失了百年的心髒位置,竟傳來了一絲久違的、陌生的悸動。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陰毒的咒力終於被徹底化解。
蘇晚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了下去,正好倒在沈厭的懷裏。
沈厭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她。
看着懷中昏迷不醒、臉色慘白如紙的蘇晚,他沉默了許久,最終緩緩低下頭,冰冷的薄唇,輕輕印在了她光潔的額頭上。
一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精純的本源冥力,從他唇上渡入蘇晚體內,修補着她虧空的氣血和魂息。
“蘇晚,”他低聲呢喃,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自己的聲音裏,竟帶着一絲從未有過的、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溫柔。
“本座,記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