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內,燭火搖曳,將父子二人的身影拉得悠長。
殿外的天色,已從墨黑過渡到深沉的靛藍,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空氣中還殘留着烤土豆那溫暖而誘人的氣息。
但隨着衆位大臣的離去,大殿重新被一種莊嚴肅穆的寂靜所籠罩。
房玄齡、魏征等人被德公公引着,前往兩儀殿的偏殿歇息。
他們確實是累了,從白日裏處理公務,到深夜裏驚聞二寶,激辯國策,心神消耗巨大。
李世民體恤臣下,讓他們小憩片刻,養足精神,以應對即將到來的早朝。
對於這份皇恩,衆人心中無不感激。
然而,當所有人都躬身告退時,唯有太子李承乾,依舊靜靜地立在原地,沒有挪動腳步。
他的身形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有些單薄,低垂着頭,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心上。
李世民緩緩踱步走下御階,並未回到那高高在上的龍椅。
他站在兒子的面前,偌大的殿宇中,他們不再僅僅是君與臣,更是一對獨處的父子。
他看着長子那雙充滿了困惑與不安的眼眸,心中了然。
“承乾。”
李世民的聲音溫和了許多,褪去了帝王的威嚴,多了一份父親的慈愛。
“可是想問朕,爲何要將遇見蘇先生這樁天大的功勞,盡數歸於你身?”
聽到父皇主動點破,李承乾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鬆。
他抬起頭,迎上父親深邃的目光,恭敬地躬身一禮,答道。
“是,父皇。”
“方才衆位臣工俱在,兒臣不敢多言,亦不敢質疑父皇之決斷,只是……兒臣心中實在惶恐不安。”
“此等奇遇,分明是父皇親歷,此等神物,亦是父皇親手帶回。”
“兒臣寸功未立,卻要竊取這不世之功,實乃……實乃受之有愧。”
他的聲音中帶着一絲顫抖,那是源於內心深處的真實感受。
今日在殿上,當父皇將一切功勞都推到他身上時。
他感受到的不僅是震驚,更是被一份不屬於自己的榮耀所灼燒的恐慌。
他看到衆臣投來的或羨慕、或探究的目光,只覺得如芒在背。
李世民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他。
直到李承乾說完,他才緩緩轉身,走到殿中的巨大輿圖前。
燭光下,大唐的疆域遼闊而壯麗。
“承乾,你來看。”
他指着輿圖,聲音沉靜而有力。
“這片江山,是朕與你的皇祖父,還有無數將士,一刀一槍打下來的。”
“朕自晉陽起兵,破薛舉,敗劉武周,擒竇建德,降王世充,哪一戰不是九死一生?”
他頓了頓,手指緩緩劃過北方的草原。
“前幾年,頡利可汗兵臨渭水,長安震動。”
“是朕,親率六騎,立於渭水之畔,與之訂立盟約,爲大唐爭取了喘息之機。”
“而後,朕遣李靖、李勣出征,一戰而滅東突厥,將那不可一世的頡利,如牽羊一般押至長安。”
“這樁功績,可夠大?”
李承乾肅然道。
“父皇之功,曠古爍今,兒臣與天下萬民,無不敬仰。”
“是啊,功勞。”
李世民的嘴角泛起一絲復雜的笑意。
“爲父的功勞,已經太多了。”
“多到有時候,朕自己都覺得,這史書之上,除了‘神武’二字,再也找不出別的詞來形容。”
“發現蘇先生,得此二寶,固然是天大的祥瑞,但於朕而言,不過是錦上添花。”
“它能讓史官的筆墨更加華麗,卻無法再爲朕的江山增添一分穩固。”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承乾。
“但你,不一樣。”
“承乾,你是太子,是大唐未來的儲君。”
李世民的語氣變得無比鄭重。
“儲君之位,看似尊崇,實則如履薄冰。”
“你的身後,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
“有期盼你成長的,有嫉妒你位置的,更有野心勃勃,欲取而代之的。”
“你的弟弟們,一個個都已長大成人,他們同樣流着李家的血,同樣有能力,有才華。”
這番話令李承乾猛然一震,腦海中猶如驚雷炸裂。
他從未想過,父皇會如此直白地與他談論這個敏感而禁忌的話題。
他臉色微微發白,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李世民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繼續說道。
“爲父今日將這份功勞給你,不是讓你竊取,而是賜予你一件最堅固的鎧甲,一柄最鋒利的寶劍!”
“你想想看,當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李承乾,爲大唐尋來了畝產數十石的土豆,解決了萬民的溫飽。”
“是你,獻上了提升國之效率的阿拉伯數字。”
“你便不再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太子,而是身負天命,爲大唐帶來福祉的儲君!”
“你的身上,將籠罩着一層祥瑞的光環。”
“到那時,即便有人覬覦東宮之位,他們也得掂量掂量。”
“他們要挑戰的,不僅僅是你,更是你身後那活人無數的功績,是天下百姓的民心!”
“他們要拉下你,就等於是否定上天對大唐的眷顧。”
“你說,這儲君之位,還會不穩固嗎?”
“《戰國策》有雲: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朕是天子,但朕也同樣是你的父親。”
“你是我和觀音婢的第一個孩子,我和你母親對你有無限期望。”
“我今日所爲,也是希望你的路能更加平坦一些。”
“承乾,你能夠明白阿爹的心思嗎?”
一番話,擲地有聲,字字句句,都飽含着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深沉愛意與良苦用心。
李承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眶瞬間紅了。
他一直以爲,父皇對他要求嚴格,時常訓誡。
卻從未想過,在父皇威嚴的外表下,竟爲他的未來鋪設了如此深遠、如此堅固的道路。
那不是簡單的賞賜,那是用一份足以名垂青史的功績,爲他鑄造起一道抵御未來一切風雨的城牆。
“父皇……”
他哽咽着,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額頭抵着冰涼的地面。
“兒臣……兒臣不孝,竟不知父皇用心良苦至此!兒臣……兒臣……”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唯有淚水,無聲地浸溼了身前的金磚。
李世民沒有立刻扶他起來,而是讓他跪着,讓他將這份感動與責任,深深地刻進骨子裏。
許久,他才嘆了口氣,上前親手將李承乾扶起,替他拭去臉上的淚痕。
“傻孩子,哭什麼。”
李世民的眼神變得柔和。
“朕爲你鋪路,但路,終究要靠你自己走。”
他的話鋒一轉,再次變得嚴肅起來。
“朕將這份功勞給你,同樣,也是對你的一場考驗。”
“朕給了你名,你就要做出與之相配的實。
“土豆要如何推廣到全國?”
“算學新法要如何在官署中推行?”
“這些,都是擺在你面前的難題。”
“你若是做好了,那麼這份功勞,你便受之無愧,它將成爲你一生中最耀眼的勳章。”
“你若是做不好,讓此事半途而廢,那麼這份天大的功勞,就會變成天下人最大的笑柄!”
“他們會說,太子無能,德不配位,白白浪費了上天賜予的機緣。”
“到那時,這件鎧甲,就會變成壓垮你的千鈞重擔。”
“你,可明白?”
李承乾此刻已經完全冷靜下來。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再無迷茫,只剩下無比的堅定。
他明白了,父皇給他的,不只是一份庇護,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許和鞭策。
他再次整理衣冠,對着李世民,行了一個無比莊重的稽首大禮。
“父皇放心!”
他的聲音雖然還帶着一絲沙啞,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兒臣定不會辜負父皇的厚望,定要做出一番真正的成就來!”
“若有半分懈怠,甘受任何責罰!”
看着眼前這個一夜之間仿佛長大了許多的兒子,李世民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沉聲道。
“好,這才是朕的太子!”
“去吧,去偏殿歇息一會兒,天,就快亮了。”
“是,父皇。”
李承乾恭敬地退下。
當他轉身走出太極殿時,他的腳步,比來時沉穩了許多。
殿外,第一縷晨曦正刺破黑暗,爲巍峨的宮殿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
新的一天,開始了。
對於大唐,也對於這位年輕的太子,都將是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