畝產數千斤的祥瑞，讓長孫無忌一時心神激蕩，難以自持。
然而當玄武門之變五字入耳，他霎時如被冰水澆頭，猛地清醒過來。
他不動聲色地後退數步，以手勢屏退左右，親自守在不遠處，禁止任何人靠近陛下與那位蘇先生。
身爲天子近臣，他太明白玄武門這三個字意味着什麼。
那是陛下心中最深的一根刺，是絕不能爲外人所道的帝王秘辛。
盡管當日他亦曾在場，但此刻聽到旁人提及，仍覺心驚肉跳。
他遠遠望着天子瞬間蒼白的側臉和微顫的手，心中驚疑不定。
這位神秘的蘇先生究竟說了些什麼，竟能讓歷經沙場、見慣風雲的陛下如此失態。
李世民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竄起。
他聽着蘇然平靜的敘述，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他的心上。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時空中，承乾與青雀兄弟相殘，觀音婢悲痛欲絕……
而他作爲父親，作爲帝王，竟無力阻止這場悲劇。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發澀。
“依先生之見，若您是皇帝，該當如何，才能避免這場悲劇？”
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蘇然若有所思地看了李二叔一眼，覺得這位村長今日對皇家事和家族繼承未免太過關切了些。
不過想想李二叔這麼多孩子，或許也有同樣的煩惱。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解答了起來。
“這個問題，得分兩種情況說。”
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尋常人家和帝王之家，解決方法是完全相反的。”
“尋常人家，家中子女衆多，想要子女和睦，就必須講究一碗水端平，給孩子們買東西的時候，就要不偏不倚，分家產的時候，更要盡可能公平公正。”
“因爲大家都是普通人，父母的愛和資源，是他們安全感和歸屬感的來源，你偏心誰，另一個心裏就會有疙瘩，兄弟姐妹之間自然容易產生嫌隙。”
李世民點了點頭，這個道理淺顯，他自是懂得。
“但是，”蘇然的語氣陡然加重，“帝王之家，恰恰相反！最忌諱的恰恰就是一碗水端平。”
“尋常人家的家產可以分，但是帝王家的皇位，只有一個，是獨一無二，不可分割的。”
“所謂的一碗水端平，在其他的皇子看來，就是一種暗示，一種希望，會讓他們覺得自己也有機會坐上那皇位。”
“這種希望，就是催生野心和黨爭的毒藥，如果我是皇帝，我的做法會很決絕。”
蘇然的聲音變得冷硬而果斷。
“首先，一旦確立太子，就要把所有的水，都往太子這一個碗裏傾斜，要用盡一切手段，向全天下宣告，太子，是唯一的繼承人，他的地位穩如泰山，不可動搖！”
“我要給太子最大的權力，讓他監國，讓他處理政務，讓他建立自己的威信。所有朝中大臣，都必須明白，未來的皇帝只有他一個，效忠太子，就是效忠我。”
“而對於其他的兒子。”
蘇然頓了頓，語氣更加冰冷。
“我會給他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給他們最肥沃的封地，讓他們當個富貴閒人，但我絕不會給他們一絲一毫染指軍政的權力。”
“我會明確地告訴他們，你們的兄長是未來的君，你們是永世的臣，安分守己，可保一世無憂；若生異心，便是自取滅亡。”
“簡單來說，就是要用雷霆手段，徹底斬斷其他所有兒子對皇位的任何一絲幻想和可能。”
“讓他們從心底裏認識到，爭位是一條必死之路，而安分地當一個親王，才是最舒服、最安全的活法。”
“當希望徹底破滅，野心自然也就無從生起，沒有了爭鬥的土壤，兄弟之情，反而能夠保留幾分。”
蘇然說完這些話，最後總結道。
“對帝王家來說，最極致的公平，就是最極致的不公。”
“看似殘酷，卻是對所有人，包括整個天下，最大的仁慈，因爲這能避免內耗，避免流血，避免一場更大的悲劇。”
靜。
死一般的寂靜。
田埂上，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李世民呆立當場，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的腦海裏反復回蕩着蘇然那句最極致的公平，就是最極致的不公。
扶持太子，打壓諸王。
集權於儲君，削藩於未然。
這是一個何等清晰、何等冷酷，卻又何等有效的帝王心術。
比他所想的任何制衡、安撫、調解的手段，都要高明百倍，也要狠厲百倍。
滿朝文武，要麼諱莫如深，要麼只會空談仁義道德。
何曾有人如此赤裸而直接地剖析這權力的核心與親情的悖論？
這一刻，他心中那片沉重的陰霾，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照進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刺眼卻又充滿希望的光亮。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蘇然的眼神，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敬佩，更混雜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激。
李世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只能化作深深的一拜。
他的心中波瀾起伏，反復思量該如何應對這個難題。
自己與觀音婢所生的子女，個個都是好孩子。
身爲父親，他自然願將世上最好的一切賜予他們。
可皇位，只有一個。
承乾身爲嫡長子，聰明仁孝，並無失德之處，對待弟妹也一向寬厚友愛。
自己沒有理由，更絕不會無故廢儲。
所幸承乾與青雀年紀尚輕，來日方長。
只要太子的地位穩固不變，未來便有無限可能。
他只需在明確維護承乾儲位的前提下，對二人稍加引導，應當足以避免兄弟鬩牆之局。
正如蘇先生所言，太子爲君，諸王爲臣。
他必須表明態度，讓太子與諸王清楚地意識到彼此身份之別。
或許唯有如此，他的孩子們才不必經歷蘇先生所說的那般慘痛往事。
李世民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稍稍安定了下來。
蘇然卻再次話鋒一轉，聲音清冷如金石相擊，讓李世民的心又提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