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安穩平靜愜意的過着,長信宮的小廚房裏,今日飄出了一股格外誘人的焦香,這香氣霸道而溫暖,甚至蓋過了殿內新換的檀香,引得廊下當值的小太監都忍不住悄悄吸了吸鼻子,往裏面瞧去,一副要流口水的模樣。
殿內,蘇酥面前的紫檀木嵌螺鈿八仙桌上,正中擺着一個特制的銀絲炭爐,爐內紅炭燒得正旺,架上那只肥嫩的羊腿已被烤得滋滋作響,油光發亮。
御膳房的大太監親自來布菜,滿臉堆笑地介紹:“娘娘,這是今早才從京郊皇莊送來的小羔羊,頂鮮嫩,先用西域香料和果酒醃了整夜,再以果木慢火熏烤了兩個時辰,您瞧這皮,脆而不焦,裏頭肉汁兒都鎖住了呢。”
只見那羊腿外皮被烤得金黃酥脆,泛着迷人的琥珀光澤,上面均勻地撒着孜然、辣椒粉和些許胡麻,油脂受熱後不斷滴落在炭火上,發出“滋啦滋啦”的悅耳聲響,激起陣陣混合着肉香、果木香與辛香的濃鬱煙氣,光是聞着便讓人食指大動。
蘇酥聽他說着,然後瞧着眼前的羊腿已經餓了。
春蘭手持一柄銀質小刀,動作嫺熟地片下外層烤得焦香四溢的肉片,露出內裏粉嫩細膩、飽含汁水的羊肉,她將第一盤切得薄厚均勻、帶着完美焦邊的肉片放在蘇酥面前。
“娘娘,您嚐嚐,說是蘸這特調的西域醬料風味更佳。”秋菊在一旁,將一個小巧的琉璃盞推近,裏面是濃稠的醬汁,散發着異域的酸甜氣息。
蘇酥執起銀箸,迫不及待的夾起一片,先空口嚐了原味,羊肉入口,先是感受到外皮的微脆和香料強烈的沖擊力,隨即是內裏羊肉的極致鮮嫩與豐腴汁水,果然毫無腥膻,只有滿口的鮮香,她又依言蘸了點醬料,酸甜的滋味立刻喚醒了味蕾,讓肉的鮮美更上一層樓。
她又嚐了旁邊搭配送上來的芝麻燒餅,那燒餅烤得熱騰騰、外酥內軟,面香撲鼻,她親手將那燒餅從中間橫着剖開,夾入幾片烤羊肉,再配上一小撮解膩的酸黃瓜條和幾絲新鮮的紫蘇葉,然後送入口中,麥香、肉香、焦香、酸脆感與紫蘇的清新在口中轟然炸開,交織成一種令人無比愉悅的復合滋味。
除了主菜烤羊腿,桌上還擺着幾樣清口的小菜:一碟糖拌西紅柿,紅豔豔的番茄片薄如蟬翼,撒着晶瑩的白糖,宛如紅玉綴雪,酸甜開胃;一碟涼拌三絲,胡蘿卜、青筍、豆幹切得細如發絲,淋着香醇麻油,清爽可口;還有一小碗奶白色的鯽魚豆腐湯,湯面飄着幾粒翠綠的蔥花,鮮香撲鼻,正好潤澤吃了烤肉後略顯幹渴的喉嚨。
秋菊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蘇酥見狀,眉眼彎彎地笑了,讓其他宮人退下,示意春蘭也給她們倆各自片些肉,就着燒餅吃,主仆三人圍坐着,雖不言不語的吃着,殿內卻彌漫着一種安心享用的暖意與融洽。
蘇酥胃口頗佳,就着燒餅吃了小半盤羊肉,又喝了一碗魚湯,覺得渾身都暖洋洋、懶洋洋的,飽腹帶來的困意也隨之涌了上來,剩下的羊腿她讓春蘭分發給其他宮人吃。
撤下膳桌後,她踱到院子裏,午後的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灑在身上,驅散了早春殘留的最後一絲寒意,院中那棵老槐樹下早已安置好了她慣用的鋪着厚厚軟墊的躺椅和一張小幾,幾上放着那本翻到有褶皺的《九州風物志》和一壺剛沏的、溫熱的茉莉香片。
她舒舒服服地躺下,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椏,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拿起書,翻至描繪西北邊塞的篇章,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風卷黃沙,駝鈴悠揚……,字句雖壯闊,卻終究隔着一層紙。
她努力想象着那無垠的瀚海,風過處,沙丘如浪;仿佛聽見商旅駝鈴,聲聲斷續,回蕩在天地之交。想着想着,書本上的字跡開始模糊,眼皮漸漸沉重,那本《九州風物志》終於從手中滑落,輕輕掉在了鋪着絨毯的地上,而她已在暖陽與飽食的雙重作用下,沉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極沉,無憂無擾,直到西斜的陽光變得有些晃眼,透過眼皮感受到一片橙紅,她才悠悠轉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覺得腹中飽脹之感仍未消散,甚至覺得腰間那根束帶的似乎比往日緊了些許,勒得她有些不舒服。
她站起身,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又低頭看了看愈發纖細卻因飽食而略顯圓潤的腰腹線條,無奈地嘆了口氣:“這般吃了睡,睡了吃,醒來便是躺着看閒書、曬太陽,再在這長信宮裏待下去,怕是真的要養成一只無所事事的米蟲了。”語氣裏帶着幾分自嘲,卻也並無多少焦慮,反而有種認命般的坦然,畢竟,做個無憂無慮的“米蟲”,比之前那步步驚心、癡纏怨妒的日子,不知要安寧多少倍。
“總得走動走動,消消食才好,再躺下去,骨頭都要酥了。”她自語道,隨即揚聲喚道:“春蘭,秋菊,隨我去御花園走走,看看春日景致。”
“是,娘娘。”兩人應聲而出,臉上都帶着喜色,自家娘娘願意出門走動,是好事呢,三人便來到御花園。
初春的御花園,已有了幾分生機,迎春花率先綻出嫩黃的花朵,像星星點點撒在墨綠的枝條間,報告春來的消息,幾株早櫻也結了小小的、硬硬的花苞,粉嫩嫩的,如同少女羞紅的面頰,煞是可愛。
地上的草色遙看已有了淺綠之意,走近了卻還是稀疏的,正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節,走在以五彩卵石鋪就的蜿蜒小徑上,呼吸着略帶寒意的清新空氣,夾雜着泥土解凍後的芬芳,蘇酥只覺得胸中濁氣盡散,心情也輕快了幾分。
她並無特定目的地,只揀那人少僻靜的小路走,主仆三人說說笑笑,偶爾駐足看看新發的花苞,或是聽聽枝頭鳥雀清脆的鳴叫,秋菊還指給蘇酥看一只忙着銜泥築巢的燕子,倒也愜意自在,暫時忘卻了宮牆內的紛擾。
繞過一叢茂密的、新葉初發的翠竹,前方豁然開朗,是一片以奇石堆砌的假山,山石嶙峋,頗具畫意,山下引活水成一灣淺池,池水清澈,可見幾尾錦鯉悠然遊弋,池邊建有一座六角飛檐的涼亭,匾額上提着“沁芳”二字。
突然,蘇酥輕盈的腳步猛地頓住了,臉上的淺笑也瞬間凝固。
亭中有人!再細看,是那兩個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明黃色的身影挺拔如鬆,即使隔着一段距離,那股屬於帝王的清冷威儀也清晰可辨,正是歷千撤。而他身側,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雲錦宮裝的女子,身姿窈窕,氣質清絕,宛若空谷幽蘭,正是婉嬪慕寒煙。兩人似乎正在交談,歷千撤微微側頭聽着,神情是蘇酥記憶中罕見的專注與平和,慕寒煙則神態寧靜,偶爾唇瓣微動,說上一兩句,姿態從容不迫。
陽光透過亭子的雕花格窗,灑在兩人身上,爲那明黃與月白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竟勾勒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與令人刺目的靜謐,那畫面,美好得如同宮廷畫師筆下的佳作,卻也如同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進了蘇酥的心口,不是很疼,卻帶着一種酸澀的涼意,迅速蔓延開來。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立刻轉身,就想沿着來路悄無聲息地退走,她不想打擾,更不願在這樣的情形下與他們照面,徒增尷尬,也擾亂自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此刻的她,只想盡快回到她那安寧的、可以任由她做“米蟲”的長信宮,外面的風月,帝王的溫情,早已與她無關。
春蘭和秋菊也看到了那一幕,知道娘娘怕是不想看見他們,便跟着蘇酥的腳步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蘇酥轉身抬步,試圖將自己隱匿於翠竹之後的瞬間,一個略顯尖細卻又帶着十足恭敬與恰到好處音量的聲音自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
“喲,這不是蘇嬪娘娘嗎?奴才給蘇嬪娘娘請安!”
是沈高義,他不知何時已從亭子那邊趨步走了過來,正躬身站在幾步開外,臉上堆着恰到好處的、無可挑剔的笑容,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清晰地劃破寧靜,傳入不遠處那座涼亭之中。
蘇酥的身形徹底僵住,準備邁出的第二步生生頓在了半空,然後緩緩落下。
她知道,這一下,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亭中的兩道目光,想必也已循着沈高義這聲請安,準確地落在了她試圖逃離的背影上,那目光,一道清冷深邃,一道平靜無波,卻讓她感到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