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嬤嬤是已故老夫人帶過來的人,自從老夫人去後,季望洲對她多有照顧。
一應吃穿用度趕得上姨娘的排場,給足了她體面。
她就仗着這份體面,在府中作威作福慣了,曾經還對季望洲的生活指手畫腳。
但季望洲顧念她是亡母留下來的人,加之年紀大了,便不好說些什麼,也更不曾管教過。
不多時,常嬤嬤便到了。
她穿着一身深褐色纏枝紋緞面比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進了前廳,目光先是在尚未撤下的茶盞上掃過,隨即恭恭敬敬行禮:“老奴給夫人請安。不知夫人喚老奴前來,有何吩咐?”
她的神態看似恭順,眼底卻藏着一絲倨傲。
孟黛沒叫她起身,只將手中的府內賬冊副本輕輕放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嬤嬤來了。”她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方才城西劉記綢緞莊的劉掌櫃來過了,說府上去歲訂的一批雲錦,尚有五百兩尾款未結。”
“可我查了府賬,去歲臘月十五,分明支了八百兩銀子給劉記,標注的是雲錦全款。”
“嬤嬤往年負責與劉記接洽,可知這其中,是哪裏出了差錯?”
常嬤嬤心頭一凜,面上卻故作驚訝:“竟有此事?”
她皺着眉,一副努力回憶的模樣,“去歲采買雲錦,老奴記得清清楚楚,當時與劉掌櫃說好的便是八百兩全款,一筆結清。夫人手中的賬目,才是對的。”
“定是那劉壽糊塗,記錯了賬,或是……或是見夫人年輕,心存欺瞞之意!”
她三言兩語,便將責任推了個幹淨,反而顯得自己也是被蒙蔽的一方。
孟黛靜靜看着她表演,直到她說完,才緩緩開口:“哦?如此說啦,是劉掌櫃蓄意訛詐了?”
“定然如此!”
常嬤嬤語氣肯定,甚至帶上了一絲憤慨,“這起子奸商,最是狡猾不過!夫人今日揭穿了他,真是英明!”
“既然嬤嬤也認定是劉掌櫃訛詐,”孟黛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她,“那便奇怪了。劉掌櫃口口聲聲說,當時經手的是嬤嬤你,只收了三百兩定金。”
“嬤嬤既知是全款結清,爲何當時不立下字據,寫明款項已清?反而留下這等口實,讓人今日打上門來,質疑我將軍府的賬目不清,質疑我這個將軍夫人,治家無方?”
常嬤嬤沒料到面對會直接抓着這個漏洞發難,一時語塞:“老奴、老奴當時想着,既然是與相熟的掌櫃交易,便疏忽了……”
“疏忽?”孟黛輕輕重復了一遍,聲音冷了幾分,“嬤嬤在府中管事多年,經驗老道,竟會犯下這等連初入門的新婦都知曉不該犯的‘疏忽’?”
“還是說,嬤嬤與那劉掌櫃另有什麼約定,這五百兩的‘尾款’本就子虛烏有,不過是你們聯手,想試探我這個新主母的深淺,甚至……從中謀取私利?”
“夫人明鑑!老奴萬萬不敢!”常嬤嬤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臉色終於變了,“老奴對將軍府、對老夫人忠心耿耿,豈會做這等吃裏扒外之事!定是那劉壽血口噴人!”
“是否血口噴人,一查便知。”孟黛對陳福吩咐道,“管家,去將去歲所有與劉記綢緞莊往來的單據、憑證,連同經手人的畫押記錄,全部調出來。”
“再去賬房,查查那八百兩銀子的支取記錄,看看銀錢具體流向,可有異常。”
“是,夫人!”陳福應聲而去。
常嬤嬤跪在地上,聽着孟黛條理清晰的指令,看着她沉靜如水的面容,心底第一次冒起了寒意。
這位新夫人,遠不是她想象中那般可以隨意拿捏的弱質女流。
她不僅心思縝密,而且手段果決。
廳內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常嬤嬤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不多時,陳福帶着一疊單據回來,躬身呈上:“夫人,所有憑證在此。另外,賬房那邊初步核驗,去歲支取那八百兩銀子時,用得是常嬤嬤的對牌,銀錢也是常嬤嬤親自領走的。賬房記錄與采買清單吻合,並無直接證據顯示銀錢未支付。”
孟黛翻看着那些單據,指尖在其中一張上點了點:“陳管家,這劉記的收據,上面只寫了‘今收到將軍府銀兩’,卻未寫明具體數額。這也是慣例?”
陳福低頭:“回夫人,往年……與一些相熟的商戶往來,有時確實……未曾寫得十分詳盡。”
“改了。”孟黛斬釘截鐵道,“上次我已說過,所有府中支出,無論金額大小,無論與誰交易,必須憑證齊全,數額、事由、日期、負責人印鑑,缺一不可。若再有含糊不清之處,經手人一律按貪墨論處!”
“是!”陳福心頭一緊,連忙應下。
孟黛的目光重新落回常嬤嬤身上:“嬤嬤,你也聽到了。賬目平整對你有利,證明那八百兩銀子你確實領走了。”
“但劉掌櫃那邊空口無憑,證明不了你只給了三百兩。所以,按府規,我無法定你與外人勾結之罪。”
常嬤嬤剛鬆了口氣。
卻聽孟黛繼續道:“然而,你身爲管事嬤嬤,采買大宗物品,不留清晰字據,致使府中聲譽受損,主母威嚴受疑,此乃嚴重失職!”
“更見你言語前後矛盾,先是暗示賬房有誤,後又推說劉掌櫃訛詐,心思浮動,難堪大任!”
常嬤嬤臉色煞白:“夫人……”
“念你在府中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便不重罰你。”孟黛語氣不容置疑。
“即日起,免去你一切管事職責,將手中對牌、賬目、庫房鑰匙一並交出,交由白嬤嬤暫管。”
“你便去後廚負責監管采買入庫的雜事吧,也好好學學,什麼叫規矩,什麼叫憑證!”
奪權!削職!
從高高在上的管事嬤嬤,貶監管後廚雜事!
這簡直比打她幾十板子還讓她難受!
常嬤嬤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屈辱:“夫人!您不能……老奴是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