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部長這個層級的人物,自然無需在他這樣的小人物面前假言敷衍。他說了解過,那便是真正仔細閱過自己的檔案;他說曾考慮調任,那就定然是確有其事。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在祁同偉心中炸開。前世在漢東那個大染缸裏浸淫太久,他早已摒棄了“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天真。
重生以來,他雖是被迫應對,手段盡出,所用的計謀雖非堂皇大道,卻也談不上卑劣。但他也清楚,未來若有必要,即便是陰謀詭計,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也絕不會排斥。
就連這次在頒獎晚宴上的“真情流露”,也是他精心計算的結果。
他算準了,在此等公開場合,高層領導的一言一行都具有政治風向標的意義。在“一切爲經濟發展讓路”的宏大敘事下,部長絕不可能否定一個英模追求經濟學深造的“積極向上”的行爲,反而必須順勢肯定,以此彰顯系統對人才培養的開放態度與對國家戰略的堅定支持。
一個公安系統的英模,考取了北大泰鬥的經濟學博士——這是多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佳話!
至於此舉是否會攪動漢東政法系統內部的一池渾水,那又與他何幹?在部長看來,你們失去的或許是拿捏一個小人物的快意,而他,得到的卻是一個順應時代潮流的政治表態機會。
這都是祁同偉的推算!
他清楚,部長對此中內情未必知曉,即便知曉,作爲絕對的上位者,也無人敢將此事歸咎於他。梁家若因此事更加記恨,也只會將怒火傾瀉在他祁同偉頭上,咒罵他狡猾、陰險、無恥。
這正如古往今來,許多人寧願將亡國之禍歸咎於奸臣妖妃,也不敢直面君王的過失一般,是同樣的心理。
祁同偉自認已將一切算計在內,唯獨沒有算到,部長竟真的如此看重他,甚至曾有意將他調至部裏栽培。
這個意料之外的真相,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心結。
他的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回上一世。如果那時,自己能再多堅持一段時間,不那麼快地向梁家屈膝,在長期被壓制、不得重用的情況下,一旦被部裏關注到,一紙調令下來,那時的梁家,還有什麼理由阻攔?
畢竟,漢東省沒有讓人才得到應有的待遇,而且還有來自更高層、堪稱“通天”的力量幹預。
可是,自己那“驚天一跪”之後,借助梁家的資源火速提拔,在外人看來,包括在部長看來,豈不是正享受着地方的“重用”與“培養”?
部長自然不會再橫加幹預,只會認爲人盡其才。
如果……如果上一世能再等一等,再熬一熬,哪怕只是多熬一年半載,人生是否會截然不同?或許職位未必有後來那般顯赫,但至少,能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挺直腰杆做人吧?
在那個“類人群星閃耀”的漢東泥沼裏待得太久,他似乎早已忘記了正常做人、正經做事該是什麼模樣。
祁同偉感到一陣恍惚。重生以來,他雖然早早定下了繼續從政、轉向地方體系的戰略,但具體該如何行走這條路,內心始終存着一絲疑慮,或者說,他一直在刻意逃避這個問題——是重蹈覆轍,不擇手段?還是重起爐灶、堂堂正正?
如果可以選擇,誰不想走大路、正路呢?可前世二十年的仕途生涯,明確的告訴他,走小路更快、甚至更遠!
上一世他徹底墮落的根源,也正是在於立下赫赫戰功後,依然在緝毒隊蹉跎歲月,讓他絕望地認定“英雄只是權力的工具”。
此刻,這個心結卻被部長幾句樸實無華的話語悄然化開。他發現,原來只要認真做事,問心無愧,總會有志同道合之人看見,總會迎來雲開月明的時刻。
難道重生一世,還要像上一世那樣,永遠躲在陰影裏,依靠算計和依附前行嗎?難道憑借堂皇正道,憑借實打實的功績與能力,真就走不到理想的彼岸嗎?
此時此刻,他才真正下定決心,此生要走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路——一條正大光明的陽關大道。
決心既下,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枷鎖應聲而碎,心胸豁然開朗,連呼吸都變得格外順暢。
部長帶着勉勵的笑意離開了,繼續他的敬酒之旅。漢東省公安廳長許宏也面色復雜地看了祁同偉一眼,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祁同偉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這心境的變化,便被同桌英模們七嘴八舌的詢問淹沒了。
這些戰友,個個都是業務能力頂尖的硬漢,但在學習考試方面,北大博士的光環對他們而言,實在是過於耀眼。從恢復高考直到後世祁同偉重生,也極少有學子在能考入清北的情況下選擇警校,更遑論在職警察跨考上北大頂尖專業的博士。
有人好奇他怎麼在工作之餘堅持學習,有人打聽北大博士考試的科目,有人關心他未來的打算,而更多的人,則是發自內心地敬佩他、爲他高興,端着酒杯就過來“咚咚咚”地碰杯。
這是一群多麼純粹可愛的人啊!
剛才心事重重,他仿佛與這個熱烈的群體隔着一層無形的膜。此刻心結解開,幾杯誠摯的烈酒下肚,他徹底融入了進去。他也只成了片刻的焦點,話題很快又回到了他們最熟悉的領域——那些驚心動魄的抓捕、日復一日的艱苦訓練、絞盡腦汁的案情分析……
祁同偉熱情地加入討論,分享着基層的見聞,毫不違和。
多久了?多久沒有經歷過如此純粹的酒局了?只有肝膽相照的戰友,只有酣暢淋漓的交談,沒有利益交換,沒有勾心鬥角,只有發自內心的歡笑與祝福。
在這片毫無保留的、帶着警營特有粗獷氣息的真誠中,祁同偉再一次醉倒了。
……
當他再次醒來時,已經在公安部招待所的宿舍裏了,這次沒有向上次一樣睡很久,看了一眼表,才不到十點。
一抬頭,一雙炯炯有神、帶着血絲的眼睛,正緊緊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