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眉頭微蹙,語氣溫和的勸誡道:“留在漢東困難重重,而且去滬上讀博士,更加的海闊天空嘛!”
他拿起祁同偉床頭的《西方經濟學》,指尖輕敲書脊:“同偉,你要懂得轉變思路,就如你現在讀的西方經濟學所說的:不要被沉沒成本束縛。你那個所謂的金飯碗,不值得留戀。你在孤鷹嶺用命換來的功勳,會永遠記錄在檔案裏,這才是你真正的資本。”
他的目光深邃,語重心長:“及時抽身,方爲上策。待你震旦博士畢業,分配工作時,都是正科起步。這比你在漢東苦熬要強得多。”
祁同偉微微一笑。不愧是多年師徒,連想到的破局之法都如出一轍。對前世的他而言,這確實是最優解。但對重生歸來的祁廳長來說,這只能算次優。
從政,滬上終究不及京城——那是政治中樞,部委雲集,人脈與平台的層次不可同日而語。論學校,震旦也遠不如北大,無論是大師雲集的學術氛圍,還是同窗構成的人脈網絡。而就專業而言,正值改革開放的激蕩年代,經濟學對國運的影響力,已遠遠超過了政法。
想到這裏,祁同偉堅定地搖頭,不等高育良繼續勸說,他舉起了手中的《西方經濟學》,目光灼灼:
“老師,我也打算讀博,但我想要考的,是經濟學博士。”
高育良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這個跨度實在太大。他原以爲弟子研讀經濟學只是爲了拓寬知識面,沒料到竟是打算“改換門庭”。
他倒不是有什麼門戶之見。祁同偉苦讀政法六年——四年本科,兩年碩士並提前畢業——在專業上已有深厚積累。加上自己的推薦信和這次的功勞,進入震旦攻讀法學博士本是水到渠成。
那封推薦信是寫給同爲法學教授的師兄看的,而祁同偉的功績,是讓師兄拿給震旦大學法學院看的。
可若要轉投經濟學,自己多年積累的人脈便難有用武之地。這畢竟不是二十年後學閥林立的時代,如今的學者大多還保有風骨,招收博士弟子看重的是學術傳承,而非後世那般視作廉價勞力。經濟學教授擇徒,必會嚴格考察其專業基礎。
高育良沉吟良久,終於開口,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爲什麼想學經濟?”
祁同偉對此早有準備,他坐直身體,神情鄭重:“老師,這次在孤鷹嶺緝毒,我親眼看到了那個制毒村的真實面貌。那些村民固然可恨,但細究之下,又何沒有可憐之處呢?全村老少,幾乎都卷入了制毒販毒的鏈條。究其根源,是極度的貧困讓他們鋌而走險。我意識到,光靠抓,是抓不完的。唯有讓地方經濟發展起來,讓百姓有正當的致富門路,才能從根源上鏟除毒品滋生的土壤。這才是治本之策。
我願意從頭開始,爲國家人民做出更大的貢獻!”
高育良凝視着弟子堅定的面容,眼中漸漸浮現出欣慰之色。作爲一名教師,還有什麼比看到學生在實踐中找到畢生志向更令人喜悅的呢?
“紙筆有嗎?”高育良忽然問道,語氣已然不同,“這封信,我爲你重寫。”
他一邊順着祁同偉的指引尋找紙筆,一邊諄諄囑咐:“學習不能閉門造車。滬上你還是要去,留在漢東變數太大。我會請師兄爲你引薦一位經濟學的老師給予指導。即便一次考不上,也可來年再戰。”
他鋪開信紙,語氣溫和而堅定:“人生的路很長,你還年輕。既然已經確立了志向,便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走,不要和以前一樣急躁了。”
祁同偉遞上自己做筆記的鋼筆,信紙就在床頭櫃的抽屜裏。高育良伏案疾書,寫下開頭後卻頓住了筆,顯然在斟酌用詞。
祁同偉心中一塊巨石悄然落地。高育良的突然來訪本不在計劃之內,但結果卻遠勝預期。他原本打算也是等身體好的差不多了之後,去拜訪高育良,請他引薦一位漢東大學的經濟學教師,助他梳理知識體系。
之後他便打算返回祁家村,避開紛擾,一邊苦讀,一邊憑借超前視野撰寫一篇關於國內地方經濟發展的論文作爲“敲門磚”。
而高育良此刻的安排,無疑更爲周全。漢東大學的經濟學實力本就不強,且若與知名學者交往過深,難免走漏風聲,橫生枝節。老師能爲他做到這個地步,確是恩重如山。他低頭看着手中的信封,心頭涌起一陣暖流。
仔細一看,信封竟然沒有封口,高育良做事沉穩,顯然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不封口的意思顯然就是他也可以觀看。
高育良餘光瞥見他的動作,卻不以爲意,繼續凝神書寫。
另一邊的祁同偉輕輕抽出信紙,老師那風骨遒勁的鋼筆字躍然紙上:
大愚兄:
見信好。
今向您鄭重推薦我的學生祁同偉。他是漢東大學政法系近年來最優秀的畢業生之一,現任我省基層幹警。
同偉在校期間品學兼優,歷任學生會主席,以全優成績提前完成碩士學業。其理論功底扎實,思維敏捷,尤擅辯證分析,實爲可造之才。
日前,他在緝毒任務中身負重傷,仍孤身端掉制毒窩點,榮獲公安部嘉獎。這份膽識與擔當,在年輕幹部中實屬難得。
我以學術信譽擔保,同偉爲人正直,治學嚴謹,必不負震旦栽培。假以時日,定能在法學領域有所建樹。
唯有其做事稍顯急切,亦望君不吝教誨。
相關材料已備齊,煩請兄多多關照。具體事宜,待他赴滬後面陳。
順頌
教安
弟 育良
某年月日
看着這封飽含深情的推薦信,祁同偉不禁感慨:還是這時候的感情最爲誠摯,高老師還沒踏入政壇,自己也沒有屈服於現實,兩人都尚未被權力異化。
這一世,他與老師的緣分,不知將走向何方?只希望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