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如一層薄紗漫過窗櫺,細碎的光粒穿透廚房紗窗,在瓷磚地上投下銅錢似的斑駁光影。
顏柒柒趿着一雙可愛的草莓熊拖鞋走向廚房,睡裙下擺隨着步伐輕輕晃動,發絲隨意披散在肩頭,還帶着未睡醒的慵懶。她揉了揉朦朧的睡眼,剛走到門口,就見父親佝僂着背站在灶台前,晨光正順着他花白的發梢往下淌。
十年前那個在病房外靠着牆角偷偷抹淚的男人,如今鬢角已爬滿霜雪。鬆垮的圍裙帶子垂在身側,隨着攪動小米粥的手腕輕輕晃動,粥鍋裏泛起細碎的漣漪,仿佛把這十年的風風雨雨,都細細熬進了這綿密的米香裏。
“爸,怎麼不多睡會兒?”她的聲音裹着剛醒的沙啞,像一片被晨露浸得發軟的葉子,輕飄飄落進廚房蒸騰的白霧裏。
顏爸爸握着木勺的手輕輕一顫,渾濁的眼底積着化不開的擔憂,忙擱下勺子轉身,聲音裏帶着急切:“柒柒,怎麼起這麼早?是又做了噩夢,還是胃裏不舒服?”
“睡得挺好。”顏柒柒喉頭猛地一緊,目光落在父親微微發顫的手上——指節泛着青白,那是藏不住的緊張。她連忙上前一步,伸手攥住他骨節突出的手背。
父親的手比記憶裏還要瘦,鬆垮的皮膚像掛在枯枝上的殘葉,稍一用力就能觸到底下嶙峋的骨頭。指腹碾過他掌心磨出的厚繭,那粗糲的觸感硌得她指頭發麻。可偏偏就是這雙手,還帶着小米粥的溫燙,暖乎乎的,順着指縫一點點漫上來,熨得她心口又酸又軟。
她把父親的手攥得更緊些,刻意揚高了聲音,尾音裏還綴着點故作的輕快:“我就是想給您做頓早飯,您還沒嚐過我煎的雞蛋呢。”
“傻孩子。”顏爸爸粗糙的手掌覆上女兒的手背,觸過她細膩皮膚時,那帶着硬繭的觸感裏,藏着種笨拙的溫柔。
“爸爸就愛給你做飯。”他喉結滾了滾,聲音慢慢沉下去,“你小時候挑食,我得變着法兒給你做雞蛋羹,蒸得嫩嫩的,每次都能哄你多吃半碗飯。”說到這兒,尾音忽然纏上點不易察覺的哽咽,像秋風卷着碎葉刮過老舊的窗櫺,帶着發顫的沙啞,“現在也一樣,看你多吃一口,我這心裏啊,就踏實得很。”
覆在女兒手背上的力道鬆了鬆,又悄悄收緊些——像怕碰碎了什麼珍寶,又像怕抓不住眼前這片刻的暖。
顏柒柒心口一酸,像被細針輕輕蟄了下,那股麻癢的酸意順着血管漫到鼻尖,引得鼻腔陣陣發緊。那些被病痛啃噬、被愧疚纏縛的日子裏,她總把自己困在陰霾裏,竟從未好好看過父親——沒有留意他悄悄熱了又熱的飯菜,沒有聽見他深夜在門外壓抑的嘆息,更沒讀懂他眼底藏了半生的牽掛。
她從身後輕輕環住父親,將臉貼在他寬厚卻已不再挺拔的背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摸到他微駝的弧度,那是歲月與心事一同壓出的溝壑。她把手臂收得更緊些,仿佛要借這個擁抱,補回這些年漏掉的無數個清晨與黃昏,補回那些被她忽略的、沉默的溫暖。
“爸爸,我愛你!還有……對不起!”聲音悶在布料裏,帶着溼意的哽咽,眼淚很快洇透了顏爸爸的後背,“我以前太不懂事了,讓您跟着擔心了這麼多年。”
顏爸爸的背僵了僵,沒回頭,只是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嗯”,像含着未說盡的千言萬語。
良久,她鬆開手臂,拉着父親往餐桌走,系在腰間的圍裙帶子隨着步伐輕輕晃悠,劃出兩道溫柔的弧度。“今天換我來伺候您,”她仰起臉笑了笑,眼底盛着父親的模樣,“我在清溪小鎮時,跟隔壁阿婆學了溏心煎蛋,您可得做好準備——要是糊了,也得假裝吃得香啊。”
燃氣灶的藍色火苗歡快地躍動着,蛋液滑入平底鍋,“刺啦”一聲輕響炸開,裹着黃油的香氣瞬間漫了滿屋。顏柒柒握着鍋鏟的手懸在半空,目光總忍不住往身後瞟——父親正背對着灶台,用袖口一下下蹭着眼角,又時不時偷偷朝她這兒看,撞見她的視線時,慌忙低下頭去抻桌布,指腹把本就平整的邊角捏出幾道褶皺來。
“當當!愛心限定款來咯!”顏柒柒端着白瓷盤轉身,尾音裏裹着雀躍的笑意。金黃的蛋邊微微卷成好看的弧度,像給嫩黃的溏心鑲了圈金邊,幾粒翠綠的蔥花撒在上面,襯得那抹油亮的光澤愈發誘人。她把盤子輕輕擱在父親面前,自己挨着父親坐下,亮晶晶的眼睛裏盛着鍋裏未散的熱氣,映着蛋液流動的柔光:“快嚐呀,溏心蛋涼了就凝住了,可就嚐不到那口滑溜溜的香啦!”
筷子剛觸到那片金黃,顏爸爸的喉結就劇烈地滾了滾。他小心翼翼地夾起雞蛋,顫巍巍送進嘴裏——溫熱的溏心混着焦香的蛋邊在舌尖化開,綿密的嫩黃裹着黃油的醇厚,滑溜溜淌過喉嚨時,竟燙得眼眶發酸。
“好吃。”他聲音悶得發顫,尾音像被水汽泡軟了,“比爸爸做的強多了……”話沒說完,一滴滾燙的淚“啪嗒”砸在碗沿那道舊缺口上,驚起細小的水花。
“爸?”顏柒柒慌忙去抽紙巾,指尖剛觸到紙盒邊緣,就被父親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按住。她張了張嘴,喉間像卡着團浸了水的棉花,堵得發悶,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我以後走了,你……”
“瞎說什麼呢!”顏爸爸猛地抬頭,方才咬了一口的雞蛋“啪嗒”滾落在桌面,溏心蛋黃在晨光裏碎成金箔似的流霞。他抬手想呵斥,手背青筋因用力微微凸起,卻在撞見女兒泛紅的眼眶時驟然泄了氣,那布滿皺紋如枯枝般的手指在半空懸了許久,終是帶着幾分無力,輕輕落在桌沿。
他轉身走向客廳,腳步比平日沉了些,背影在晨光裏拉得很長,透着說不出的落寞。片刻後從茶幾抽屜裏摸出本泛黃相冊,封皮邊角磨得發毛,燙金的“家庭影集”四個字褪得只剩淺淡的印痕。他把相冊往桌上一放,紙張翻動時帶起股舊時光的味道,聲音低了些,卻透着點刻意裝出的輕快:“爸爸沒事,你看——爸爸我啊,有秘密武器。”
他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照片邊緣已經卷了毛邊,上面是她剛出生時皺巴巴的模樣:小臉像只剛褪了胎毛的紅皮小貓,眼睛眯成一條縫,被裹在奶奶親手縫的碎花襁褓裏,露出的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節泛着嫩粉色。照片一角壓着張褪了色的紅色便籤,黑色水筆的字跡被歲月浸得有些洇開,卻仍能看清那行帶着筆鋒的字:“吾家有女初降世,願她一生平安喜樂。”
顏爸爸的指尖在照片上輕輕點了點,指腹的厚繭蹭過照片時,帶起細碎的沙沙聲。他絮絮叨叨地說起來,聲音裏裹着化不開的暖意:“你看這張,是你小學第一天放學。背着個半人高的粉色書包,剛出校門就甩開老師的手撲進我懷裏,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說班裏有個叫圓圓的小姑娘,追着你喊‘小仙女’,害得你被全班同學笑話,大家都追着你叫。”
他指尖滑到下一頁,照片裏兩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姑娘穿着紅色蓬蓬裙,臉上的胭脂被汗水暈成了兩團紅蘋果,裙擺上還沾着亮晶晶的亮片。“這是你和圓圓第一次上台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那天你倆化着濃妝,站在台上像兩只圓滾滾的小燈籠。我在台下瞅了半天,愣是沒認出哪個是我閨女——後來看有個女孩總被旁邊的女孩揪辮子,才敢確定被揪辮子的那個是你。”
指尖繼續往下滑,照片裏的少女穿着藍白校服,站在主席台的話筒前,脊背挺得筆直,陽光落在她微微揚起的臉上,連額前碎發都鍍着金邊。“這是你剛進高一時,作爲優秀學生代表上台發言。那天你特意穿了雙新皮鞋,緊張得聲音發顫,卻還是把稿子背得一字不差。爸爸坐在最後一排,聽着周圍家長說‘這姑娘真精神’,心裏頭啊,比喝了蜜還甜。還有這張,你拿了英語競賽一等獎,爸爸真爲你驕傲啊……”
說着說着,他眼角的皺紋笑得更深了,像盛着陽光的小溝壑,每一道紋路裏都淌着細碎的暖意。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照片邊緣,那動作輕得像在觸碰剛剝殼的溏心蛋,連呼吸都放得緩了些,生怕稍一用力,就會驚醒相紙裏沉睡的舊時光。
顏柒柒輕輕往父親肩頭靠了靠,布料上還留着清晨陽光曬過的暖意。聽着那些被時光打磨得溫潤發亮的故事,十年間積壓在心底的壓抑像春雪般簌簌消融,連帶着那些啃噬過她的恐懼,也在父親絮絮的語調裏慢慢化了。
她鼻尖蹭過父親洗得發軟的衣領,忽然懂了——父親哪裏是在翻看照片,分明是把她生命裏的每個瞬間都嚼碎了,混着歲月的甘苦,細細密密刻進了骨髓裏。從紅皮小貓似的襁褓嬰兒,到被追着喊“小仙女”的哭包,再到台上緊張得發顫的少女……原來她跌跌撞撞走過的每一步,都被這雙布滿老繭的眼睛牢牢盯着,藏進了相冊的褶皺裏。她忽然覺得安心:這些泛黃的照片會替她笑,這些溫吞的絮語會替她暖,這些藏在時光褶皺裏的牽掛,會替她永遠陪着他。
顏爸爸正指着她和方圓圓上課偷吃辣條被抓罰站的照片,嘴角的笑意還沒漾開,外面突然響起了門鈴聲。先是“叮咚”兩聲,輕得像雨滴敲在窗沿,顏爸爸抬眼往門口瞟了瞟,還沒來得及開口,門鈴聲就變得急促起來,“叮咚叮咚”的脆響撞在牆上,連相框裏的舊時光都跟着晃了晃。
顏柒柒還沒從回憶裏回過神,虛掩的門已被猛地推開。杜思齊站在門口,扶着門框喘了好幾口氣,額角的汗珠順着緊繃的下頜線往下淌,深色T恤的領口洇出大片溼痕。手裏的補品禮盒被攥得變了形。他把禮盒往顏爸爸懷裏一塞,目光像淬了火的釘子,“噌”地釘在顏柒柒臉上。
“顏柒柒!”他聲音發緊,帶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瞥見她臉上猶疑的神色,他指節因用力泛白,掌心的汗蹭在她皮膚上,又熱又急:“求你……求你去看看他吧!”
“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顏柒柒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自己消瘦得凹陷的臉頰,聲音裏裹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怯懦。
“沒有可是!”杜思齊猛地提高了音量,喉結劇烈滾動着,眼裏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開,“顏柒柒,自從知道你還活着,他就盼着見你。可他就是不敢,總說自己不配,我只能來求求你!我怕……我怕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沒命的!”
最後幾個字像重錘砸在空氣裏,他的手還緊緊攥着她,指腹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麻,連帶着心髒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緊。
顏爸爸把裝着小米粥的保溫桶塞給杜思齊,轉身拿起桌上那個粉白相間的保溫杯,往裏面灌滿溫熱的蜂蜜水,甜度剛好是柒柒從小喝慣的。
“去吧,去見見他。”他把杯子塞進女兒手裏,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那些沒說出口的擔憂堵在嗓子眼,最後只化作輕輕一抱,手指在她單薄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路上讓小杜開車慢些,到了給爸爸打個電話。”
顏柒柒聞着父親身上熟悉的肥皂味混着陽光的氣息,終究放下了所有顧慮,輕輕點了點頭。
“爸爸等你回來。”他鬆開手,伸手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動作輕得像拂過一片羽毛。
汽車緩緩駛出巷口時,顏柒柒的目光始終粘在後視鏡裏。父親還站在原地,駝着的背在晨光裏縮成小小的一團,卻始終沒有轉身。鬢角的白發跟着風輕輕揚起,像株在歲月裏倔強生長的蘆葦——風再大,根也死死扎在原地,就像顏爸爸不肯挪動的腳步,把所有的不舍都藏在了那道沉默的影子裏。
她攥緊手中的保溫杯,粉白杯身被掌心的汗浸得有些發潮,內裏的溫熱卻執拗地透過布料滲出來,順着指尖往骨頭縫裏鑽。那溫度太熟悉了——就像無數個清晨他遞過來的熱牛奶,像冬夜裏他揣在胸口捂熱的烤紅薯,更像此刻他站在巷口,用半輩子的牽掛織成一張軟網,穩穩地接住了她心裏所有的慌。
顏柒柒低頭抿了口蜂蜜水,甜味漫過舌尖時,眼眶忽然就紅了。原來這就是家人——不管你在人世間跌跌撞撞走得多遠,摔得多疼,總有個人守在最初的地方,把你的笑和哭、疼和怕都刻在心上,用最笨拙的溫柔,替你擋住世間所有的明槍暗箭,只把那最溫暖的陽光,偷偷塞進你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