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圓圓家出來已是上午十點,日頭剛爬到半空,把路邊的梧桐葉曬得發亮,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顏柒柒站在路邊,抬手攔了輛出租車前往江城第一醫院,背包上的向日葵鑰匙扣隨着她的動作叮當響——花瓣已經有些褪色,卻是她今早從鐵盒裏特意拿出來掛上的,晃悠間,像朵永遠朝着光的小太陽,這樣就好像圓圓還陪在她身邊,把勇氣一點點塞進她攥緊的掌心。
診室裏,白熾燈滋滋閃着冷光,映得白牆更顯空曠。主治醫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掃過手中的檢查報告,眉頭微蹙成道淺溝:“家裏人怎麼沒來?”
顏柒柒的手緊緊攥着紅繩上的銅鑰匙,冰涼的棱角把手掌心硌出深深的痕印。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連帶着手腕處的青筋微微鼓起。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又透着破釜沉舟的堅定:“醫生,您就直說吧。我……還能撐多久?”
“不治療頂多半年。積極治……”醫生話到嘴邊頓了頓,目光落在顏柒柒蒼白卻倔強的臉上,眼前這姑娘與自家閨女同齡,本該在把日子過得熱熱鬧鬧的年紀裏,抱着奶茶和朋友肆意大笑,此刻卻只能坐在這冰冷的診室,開始掰着指頭數日子。他只覺嗓子眼猛地發緊,鏡片後的眼神裏多了一絲不忍,斟酌着措辭:“要是化療,或許還有轉機……”
顏柒柒盯着檢查報告上“晚期”兩個字,那塊懸了十年的石頭終於砸了下來,五髒六腑都跟着發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銅鑰匙,裏面仿佛還嵌着圓圓當年把它塞進她手心時的溫度。
十年前巷子裏的腥甜氣味仿佛又涌進鼻腔,混着診室裏的消毒水味翻涌。那些深夜被噩夢驚醒時,指甲掐進手腕留下的青紫色淤青,此刻竟隔着薄薄的皮膚隱隱發燙。
“化療?”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眼角幹得發澀,“就像用鈍刀割肉,每天數着日子等潰爛——”她頓了頓,聲音突然輕下去,帶着種耗盡力氣的疲憊,“我受夠了這種等待。”
“不折騰了。”顏柒柒輕輕搖頭,聲音幹巴巴的,“趁現在還能動,我想去京都看看升旗,想摸一摸雪山的融水,更想站在圓圓畫裏的向日葵花海中央……”她頓了頓,睫毛顫了顫,突然揚起一抹淺淺的笑容,“圓圓說,那些地方的風裏都藏着秘密。”
她深深鞠躬,轉身時白色裙擺揚起又垂落,像一片凋零的葉。背包上的向日葵鑰匙扣晃了晃,在冷光燈下投出道小小的影子,跟着她一步步移出診室。
診室門“咔嗒”合上的瞬間,醫生摘下眼鏡,指腹在起霧的鏡片上反復擦拭。一聲嘆息從胸腔裏滾出來,混着滿室消毒水味漫開,刺得人鼻子一陣陣發酸。
藥房窗口飄來苦腥的藥味,混着刺鼻的消毒水氣息,猛地鑽進鼻腔,嗆得人忍不住蹙緊眉頭。顏柒柒將止痛藥胡亂塞進包裏,剛轉身就聽見身後炸開一聲喊:“柒柒……女神?你怎麼在這裏?你不是在清溪小鎮嗎?”
那聲“女神”像根生鏽的鐵釘,猛地扎進太陽穴,讓她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褪色紅繩隨着顫抖的手腕輕晃,銅鑰匙磕在包扣上,發出“叮”的一聲細響,在這滿是藥味的空氣裏,竟顯得格外清亮。
逆光中站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領帶歪斜,正手忙腳亂地扒拉墨鏡——是當年總在數學課上打瞌睡、被張老師用粉筆頭砸醒後還傻樂的杜思齊。
“你當年睡覺流的口水,能把圓圓的錯題本泡透了。”顏柒柒難得彎了彎唇角,卻在看到杜思齊泛紅的眼眶時,心髒猛地一沉。
四季咖啡廳的冷氣混着濃鬱的咖啡香漫過來,杜思齊正使勁攪動杯裏的美式,冰塊撞得玻璃杯叮當作響。“好久不見,你怎麼瘦成這樣了?剛才在醫院瞧見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顏柒柒抿緊了唇,沒說話。
他的目光在顏柒柒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忽然泄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像是把十年的光陰都揉進了這口氣裏。“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就十年了。十年前圓圓那件事……”
話音還飄在半空,他的眼神已經失了焦。眼前清晰浮現出那個扎着高馬尾的身影——她總是大大咧咧地把掃帚往他懷裏一塞,眼睛彎成月牙:“杜思齊,幫我值日,請你吃麻辣燙!”他喉結狠狠滾了滾,那掃帚柄的粗糙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掌心。
“後來你就退了學,還有江馳……你還記得他嗎?”他沒再往下說,眼底卻飛快掠過一絲極淡的痛楚,像雪夜裏轉瞬即逝的火星,剛在眼底燃起一點微光便滅了,不細看的話,只會當是睫毛上凝的水汽。
“江馳”兩個字像枚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顏柒柒心口。她恍惚間又看見那個抱着籃球沖她傻笑的少年,汗溼的劉海下,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勝過盛夏的陽光。
“他……他怎麼了?”她嗓子像卡了把沙子,幹澀發緊。指尖無意識地蹭着玻璃杯壁上的水珠,那涼意順着指腹爬上來,滲得人骨頭縫都發寒。
杜思齊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你知道嗎?他從高一就喜歡你,到現在整整十一年了!當年爲了跟你考同一所大學,天天練球到深夜,還親手刻了枚戒指,說拿了全國冠軍就跟你告白……”
“十一年”三個字像重錘砸在耳膜上,那些被她刻意塵封的畫面猛地涌了上來——
籃球場上,江馳每次進球都會朝她的方向晃一晃球衣,她卻沒看見他晃完球衣後,耳尖悄悄染上的紅。
數學課,他偷偷遞來的草莓糖永遠裹着溫熱的掌心溫度,她卻沒發現他的指尖總會在桌沿上停留幾秒。
暴雨夜,他把校服披在她頭上,自己淋成落湯雞卻笑着說“我喜歡淋雨”,她卻沒察覺他眼底偷偷藏起的歡喜。
……
原來那些被她藏在記憶角落的心動碎片,早被他用十一年的時光釀成了醇厚的酒,而她卻用十年的逃避將其狠狠摔在地上,碎成再也無法拼湊的遺憾。
“其實圓圓出事第二天,他就開始暗地查凶手了。”杜思齊喉結上下滾了滾,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懸了許久,才哆哆嗦嗦點開一張照片。
畫面裏的江馳正蹲在城西老巷的雨污井邊,瓢潑大雨順着他後頸的發梢往下淌,浸透了深色衣領,他卻渾然不覺,指尖正用力摳着井沿的青苔——那片青苔明顯被反復扒拉過,底下泛白的磚石在陰雨天裏透着冷硬的光。
“城西老巷的角角落落,他來來回回翻找了無數遍。”杜思齊的聲音沉得發啞,“他說你性子軟,肯定會把圓圓的死攬在自己身上。只有找到真凶,你才能真正從愧疚裏走出來。”
他又劃到下一張截圖,未發送的對話框像道陳舊的傷疤:“找到他們了,明天終於能帶你去看方圓圓了。”
“也不知道過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他總算找到凶手,正急着第一時間告訴你這個消息,結果卻……接到了你自殺的消息。”杜思齊猛地攥緊咖啡杯,骨節泛白。“他跪在搶救室門口給醫生磕頭,指甲在瓷磚縫裏摳出四道血溝。當醫生說出‘心跳停止’四個字……”他突然捂住臉,指縫間滲出滾燙的淚,“他以爲你真的沒了,在急救室外撞碎了玻璃,抄起磚頭就瘋了似的沖進那條巷子……”
“什麼?”顏柒柒的臉瞬間慘白如紙。她猛地想起那些深夜,隔着窗簾瞥見的模糊身影——原來巷子裏那些徘徊不去的影子從不是幻覺,是他用沉默的守護,替她背負了十年的仇恨。
“我和警察趕到時,他正癱坐在血泊裏,身邊躺着兩具屍體。被警察帶走的時候,他也只是癡癡望着醫院的方向。”杜思齊吸了吸鼻子,聲音發顫,“後來從少管所出來,他把自己關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整日抱着酒瓶過活。到了晚上,就像個影子似的蜷在你家老房子門口的台階上。”
他頓了頓,喉間哽着化不開的酸澀:“前兩天,我告訴他你還活着,他卻說,自己這樣的人,連站在你影子裏的資格都沒有……”
窗外不知何時落起了雨,雨水順着玻璃蜿蜒成河。
顏柒柒的指尖觸到包裏的藥瓶,冰涼的外殼硌得掌心發疼。主治醫師說“不治療頂多半年”時,她望着窗外的梧桐葉,只覺得“解脫”二字像片枯敗的葉子,輕飄飄落進心裏。
可當“連站在你影子裏的資格都沒有”這幾個字砸過來時,她下意識攥緊了玻璃杯,手腕上的銅鑰匙“叮”地撞在杯壁上。那聲響像枚冰錐,猝然鑿開了凍住十年的湖面,譁啦啦碎冰往下沉,露出湖底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當年晃着球衣的影子。
窗外的路燈在雨幕中模糊成光暈,她忽然想起圓圓日記扉頁上的那句話——或許,鑰匙的正確用法,從來不是鎖上過去,而是打開未來。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輕得像飄在雨裏的棉絮:“把地址給我吧,我想去看看他。”
杜思齊猛地抹了把臉,掏手機的手止不住地抖:“還有張老師……以前見誰都樂呵呵的,現在整天板着臉,總念叨着要是當初多盯着點……”
雨越下越大,噼裏啪啦砸在玻璃上。顏柒柒望着雨幕裏搖晃的梧桐樹,忽然懂了——這最後的時光,或許是老天爺特意留的機會。讓她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來得及給的擁抱,都一點一點,好好補上。
回到家,顏柒柒盯着照片裏圓圓燦爛的笑臉,又看了看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針眼。父親佝僂的背影、圓圓媽含淚的囑托,還有日記本裏那句“柒柒小仙女要永遠開心”,在腦海中來回閃現。
“其實我才是最膽小的人。”她對着照片喃喃自語,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躲了十年,卻連說一句‘對不起’的勇氣都沒有。”
“最後的時光”——她在標題下畫了條橫線,力道大得幾乎劃破紙頁,“這次,換我來赴約。”
★給爸爸做一頓飯,告訴他“我愛你”
★去見江馳,告訴他“其實十年前,我也已經喜歡你了”
★回學校看看張老師,告訴她“錯不在您”
★去圓圓墓前放一束她最愛的向日葵,跟她聊聊天
★拍一張“全家福”
★去看升旗、看雪山,把她和圓圓畫圈標注的地方都走一遍
……
寫到最後,窗外飄來清甜的梔子花香,暖黃的燈光映着相框裏圓圓燦爛的笑容,她仿佛又聽見那句帶着雀躍的“柒柒小仙女,你真棒——”
她第一次主動旋開了藥瓶,指尖觸到冰涼的藥片時,沒有像從前那樣瑟縮。這一次,不再是爲了壓下鑽心的疼痛,而是爲了攢足力氣,把清單上那些欠了太久的約定,一個一個,穩穩當當地做完。
手腕上的鑰匙在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像解開十年心結的密碼;手背上的淤青還未消退,卻不再隱隱作痛——原來真正的治愈,從不是抹去傷痛的痕跡,而是有勇氣帶着這些傷痕,用力去擁抱那些未完成的愛與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