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息怒!”
忠勇侯見狀,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想要攙扶,卻被老夫人狠狠甩開。
她死死抓住太師椅扶手,才勉強穩住身形,因盛怒而泛青的嘴唇不住在顫抖:
"今日,若不把這孽障送去莊子......老身就一頭撞死在這柱子上!"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震得福安堂梁上的灰塵都禁不住簌簌下落。
"母親!"
侯爺慌忙撲上前去,急的連聲音都變了調——
實在是,老夫人這副以死相逼的架勢,
讓他好似已經看見了御史台的奏折,以及京城茶樓裏說書人繪聲繪色地講述……
自姜璃昨日歸家以來,不過短短一日,侯府便已經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先有大門前,歸家嫡女邊彈琵琶邊控訴侯府不讓走正門;
後有及笄宴上,當着滿城貴女的面,二女互掐,揭盡侯府醜事;
再有姜璃衆目睽睽之下,哭着詢問父母爲何不早幾日接自己回家……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將侯府的臉面踩到了地上。
今日,若再鬧出晚輩逼死長輩的醜聞......
他不敢想,侯府還將如何在這京城權貴中立足。
忠勇侯目光艱難地在姜璃燙傷的手背與老夫人癲狂的神態間來回移動。
這位向來最看重顏面的官老爺,此刻只覺得整個京城的目光都已化作實質,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背上。
於是,他一咬牙,撩起衣擺猛地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地苦勸道:
“母親!面聖在即,若此時將這逆女送走,實在無法向帝後交代啊!”
老夫人見自己都以死相逼了,面前這半個兒子竟還遲疑不決。
當即扯下腕間新換的沉香木佛珠,狠狠摜在地上。
"噼裏啪啦——"
佛珠四濺,有一顆正中侯爺眉骨,當即滲出血絲。
老夫人胸膛劇烈起伏,指向侯爺的手指直顫:
"好啊!你、你如今到底是封侯了,連老婆子的死活都不顧了?"
“你就不怕——如煙的在天之靈看着你哭嗎?”
侯爺強忍痛楚,擠出笑容躬身道:
"母親息怒!兒子豈敢不顧母親?只是幾日後面聖事關重大......"
他又湊近了半分,壓低聲音繼續勸解道,
"若此刻重罰,屆時她帶着傷覲見,天家問起緣由,只怕更損侯府顏面。"
見老夫人神色微動,他急忙趁熱打鐵:
"母親暫且忍耐幾日,待她面聖後,要殺要剮全憑母親做主!"
老夫人沉吟半晌,到底鬆了口:
"那便先將此等逆女關進祠堂!讓她吃吃苦頭!"
可一聽到這話,侯爺像是被瞬間踩到了尾巴,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抗拒。
這番反應,惹得姜璃不禁一陣困惑——
此刻,她這便宜爹這般不願,絕不會是想護着自己,那……會是因爲什麼?
未待她想明白,便聽侯爺果然還在試圖推脫:
“母親,這……這關進祠堂就不必……”
可話還未說完,便見臉色原本緩和不少的老夫人再次怒火攻心:
“關個祠堂而已,你就這般護着她?”
說着,作勢就要撞柱。
姜璃卻只覺好笑——
自己這渣爹哪裏是護着自己,分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眼見着局勢再一次失控,嚇得侯爺連忙噤聲,咬了咬牙,勉強答道:
“母親莫要再氣了,就依您所言。”
見目的達到,老夫人瞬間收起再鬧的心思,猛地將手中的拐杖重重頓地,大聲呵斥道:
"來人!把這孽障關進祠堂,對着祖宗牌位好好悔過!”
“沒有老身親口允準,誰敢放人,亂棍打死!"
見丈母娘總算聽勸,侯爺也不禁大鬆了一口氣。
轉身面對姜璃時,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
"即日起,禁足祠堂,何時求得你祖母寬恕,何時才能出來!"
姜璃聞言,卻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從容地撫平身上的褶皺,唇角漾開清淺的笑意:
"父親既這般說,女兒自當遵從。"
她忽的轉向老夫人,眸光澄澈:
"方才老夫人說侯府最重規矩——那……”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今日,既罰了我,便不能再罰旁人。”
說着,她眸光一凜,
“我攬月閣的下人皆是忠仆,若是在我禁足期間,有人故意刁難她們……”
“那等我出來,本小姐不介意將這侯府高門的臉面再拉下來!”
話音剛落,姜婉突然湊上來,狀似親昵地拉着姜璃的手,壓低聲音勸道:
"妹妹莫要誤會祖母,她老人家也是爲了你好。畢竟——”
“你從小在那種地方長大,許多規矩無人教導,你可千萬別記恨祖母啊!”
聽出對方話裏的羞辱意味,姜璃非但不接話,反而故意痛呼一聲:
“啊——”
緊接着,她低頭看向自己那雙被燙傷的手,眼中瞬間盈滿淚光,連聲音都帶上了幾分顫抖:
“姐姐,你明知我雙手帶傷,爲何還要這般用力掐我?”
姜婉聞言,嚇得立馬鬆開手,慌亂的神色倒像是坐實了姜璃的指控。
情急之下,她頓時語塞:
"我......我沒有......"
姜璃卻不給她辯解的機會,抬起那雙泛紅的眼眸,宛若受驚的小鹿:
"姐姐說得對,妹妹確實該好生學習學習這侯府的規矩。"
邊說,她邊緩緩舉起紅腫的雙手,讓猙獰的傷痕完全暴露在衆人視線中,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這侯府裏——長輩用沸茶教導晚輩敬茶,姐妹借着關懷暗中磋磨傷處……”
“我若是再不學會這些規矩,怕是連命都要交代在這裏了。"
姜婉被她這番綿裏藏針的話堵得面色青白,眼見着討不到半分便宜,只得悻悻退到了一旁。
姜璃沒再多看堂內其餘人一眼,徑自走向祠堂。
經過綠竹與紅綃身側時,她腳步微頓,聲音倏然轉柔:
"回去將西廂房那匣青梅仔細醃上。"
她朝二人狡黠地眨眼,眸光在昏暗廳堂裏亮得驚人:
"三日後,我要嚐嚐甜不甜。"
兩人見狀,四只眼睛頓時紅的宛若兔子。
臨跨出門檻,姜璃忽然回眸一笑:
"哦,父親莫要忘了——三日後,卯時,記得安排人,送女兒進宮。"
……
當姜璃獨身一人入了祠堂後,大門便在身後轟然閉合。
她在昏暗中靜立片刻,待眼睛適應了後,這才從瓦縫漏下的微光中看清這座她"歸家"後首次踏足的侯府祠堂。
環顧一周後,姜璃暗自感嘆——
陳嬤嬤說得果然沒錯。
自己這位渣爹本就是貧苦出身,更是個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孤兒。
別說祖宗了,他連自己爹娘姓甚名誰都不清楚。
因此,這祠堂看着氣派,可正中央的紫檀供桌上,統共只擺了四塊牌位。
像極了這侯府浮華表象下的真相——
即便靠着犧牲自己得了一時的富貴,也終究只是個無根無基的幻夢。
這樣想着,姜璃這才注意到:
正中間立着的那塊牌位上,“正妻柳如煙”五個描金大字,格外扎眼。
其後左右兩邊的牌位更是奇怪,連個名字都沒有,只刻着【生父】、【生母】這樣含糊的稱呼。
而最讓人好笑的是——
最後面還擺了個明顯比前面三個大許多的牌位。
上面鄭重其事地寫着【列祖列宗】四個大字,怎麼看,怎麼滑稽。
姜璃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冷笑。
這哪是什麼祠堂?
分明就是她那個癡情渣爹,專門爲他那死去的白月光設立的安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