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卿那雙幽深淡漠的眸子裏，第一次浮現出名爲“興味”的情緒。
他看着眼前這個小小的，倔強的身影，似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藝術品。
“呵。”
一聲輕笑，從他薄唇中溢出，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卻又像是無形的巨手，攥住了殿內所有人的心髒。
“這是覺得自己長大了，翅膀硬了？”
顧長卿的聲音依舊平淡，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可以獨掌這大乾的朝野，更改本相的政策了？”
“顧長卿，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
李慕婉精致的小臉冷冰冰，“你是臣，朕是君，大乾，還輪不到你一個臣子發號施令！”
整個乾天殿，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說方才小皇帝的質問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動，那麼此刻，這番話便是赤裸裸的，對國相顧長卿的當朝訓誡！
瘋了！
徹底瘋了！
滿朝文武，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着龍座旁那個小小的身影。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知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誰？
那是殺人不眨眼，視人命如草芥，能止小兒夜啼，掌控朝野的權相顧長卿啊！
短暫的死寂之後，隊列中終於有人按捺不住。
“陛下！慎言！”
刑部尚書朱昊猛地跨出一步，對着李慕婉重重一拜，聲色俱厲。
“相爺爲我大乾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數年來，內安朝堂，外鎮宵小，方有我大乾今日之安穩！您怎能如此寒了相爺的心？”
他的臉上滿是痛心疾首的“忠義”。
仿佛李慕婉是什麼都不懂，卻在胡鬧的頑童。
“朱尚書所言極是！”
兵部尚書徐龍，這位軍中悍將，此刻也是一臉肅然，聲如洪鍾。
“陛下，相爺推行運河之策，乃是貫通南北，利在千秋的萬世之功！您受奸佞蒙蔽，貿然停工，已是大錯！如今非但不思己過，反而當朝頂撞相爺，實非明君所爲！”
“請陛下，向相爺致歉！”
財部尚書吳青風與工部尚書王宴同時出列，齊齊躬身。
“請陛下，向相爺致歉！”
一時間，整個大殿之內，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請陛下，向相爺致歉！”
“請陛下，向相爺致歉！”
……
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不斷沖擊着李慕婉那顆堅冰般的心。
放眼望去，丹陛之下，黑壓壓的官袍，至少有六七成都躬下了身子，口中喊着同樣的話。
他們，都是顧長卿的人！
李慕婉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絲絲刺痛傳來，卻遠不及她心中的冰冷與憤怒。
她那雙冰冷的鳳眸，下意識地掃向了百官之首。
那裏，站着太師李鴻泰。
以及那些沒有出聲，以他爲首的朝臣。
他們是朝堂上唯一能與顧長卿分庭抗禮的力量，是她李慕婉最大的依仗！
然而，李慕婉的目光中，只看到了失望。
只見太師李鴻泰深深地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在研究自己官靴上的雲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他身後的那些官員，也一個個噤若寒蟬，如同木雕泥塑。
指望他們？
指望他們在顧長卿的威壓之下，爲自己說一句話？
何其可笑！
一股徹骨的寒意，伴隨着無盡的憤怒，從李慕婉的心底深處噴涌而出。
“好，好一個君臣之別！”
她怒極反笑，清冷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帶着一絲淒厲：
“朕倒是要問問你們，這大乾的江山，到底還是不是我李家的天下！”
“這滿朝文武，究竟是食的李家俸祿，還是他顧長卿的俸祿！”
這一聲質問，如杜鵑啼血，充滿了帝王的悲憤與不甘。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刑部尚書朱昊一句輕飄飄，卻又重如泰山的話：
“陛下，大乾，是天下人的大乾。”
這句話，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了李慕婉的心髒。
是啊，天下人的大乾。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當這天下是你們的天下時，便是天下人的天下。
當這天下需要皇室來背負罵名，承擔因果時，它又成了李家的天下。
“請陛下，向相爺致歉！”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連一些原本屬於太師一脈的中下層官員，也扛不住這股壓力，猶猶豫豫地躬下了身。
大勢已去。
李慕婉站在那裏，小小的身軀在寬大的龍袍下顯得如此孤立無援。
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即便是她，曾經執掌瑤池，言出法隨，俯瞰天下的瑤池女帝，此刻也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她終究不是曾經的自己了。
現在的她，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凡人女孩，一個被權臣架空的傀儡皇帝。
她所有的威儀，所有的倔強，在這絕對的權勢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那麼可笑。
良久。
李慕婉緩緩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似乎沾染了一絲晶瑩。
再睜開時，眼中的所有情緒，無論是憤怒、是不甘、還是悲憤，都已盡數斂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寒潭。
她轉過身，面向那個從始至終都帶着淡淡笑意，仿佛在看一場鬧劇的男人。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是……朕……錯了。”
“請顧相……恕罪。”
這幾個字，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也抽幹了她身爲帝王的所有尊嚴。
顧長卿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他向前踏出半步，微微俯身，靠近李慕婉的耳邊。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卻比任何雷霆都更具分量：
“記住今天的感覺。”
“以後若是不聽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張象征着至高皇權的龍椅，語氣輕描淡寫：
“你這個位置，或許就要換個人來坐了。”
轟！
李慕婉如遭雷擊，渾身劇烈一顫，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
她猛地抬頭，死死盯着顧長卿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眼中是無法掩飾的驚駭與恐懼。
他……他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他想換掉皇帝！
李慕婉的牙齒死死地咬着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但最終，她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憤怒，都化作了屈辱的沉默。
她只能，也只敢，緩緩地點了點頭。
看到這只金絲雀終於收起了她那可笑的利爪，顧長卿滿意地直起身。
他不再看李慕婉一眼，仿佛她只是路邊一顆無關緊要的石子。
他緩緩轉身，那雙幽深淡漠的眸子，再一次掃過丹陛之下的滿朝文武。
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垂下了頭，不敢與之對視。
整個乾天殿，鴉雀無聲。
方才那山呼海嘯般的“請陛下致歉”，此刻似乎從未發生過。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以及那道身穿血紋玄衣，白發如雪的身影，所帶來的無邊壓迫。
顧長卿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工部尚書王宴的身上，緩緩開口：
“運河之事，繼續。”
王宴身軀一震，臉上瞬間涌起狂喜之色，那是一種壓抑許久的夙願終於得償的激動。
他猛地出列，對着顧長卿的方向，深深一拜。
“相爺英明！此乃利在千秋，萬世之功業！”
王宴的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顧長卿神色不變，語氣依舊平淡：
“沿途若有宗門、修道世家，不願搬離，阻礙工期。”
他頓了頓，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鐵血鎮壓，不必再報。”
“殺無赦。”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比萬鈞雷霆還要駭人。
大殿內的溫度，仿佛都因此驟降了數分。
王宴心中狂喜，再次重重叩首。
“臣，領命！”
他挺直腰杆，只覺得胸中一股鬱氣盡數散去，前所未有的暢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