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老宅的雕花木門在車停穩時便從內裏推開。
張媽端着銅盆等在廊下。
見車門打開,目光先落在裴炫燃肩頭那道猙獰的破洞上。
嘴角的笑紋瞬間僵了僵。
黎芙芙幾乎是立刻往前半步,歪頭擋住那處傷口。
對迎上來的裴奶奶笑道:“奶奶,今天風大,四哥跑太快,衣服掛到操場邊的鐵絲網上了。”
她話音剛落,裴炫燃下意識摸了摸後頸。
指尖蹭到結痂的血痕。
卻難得沒拆台,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裴奶奶眼神銳利地掃過黎芙芙微顫的睫毛。
又看向裴炫燃別扭的側臉。
那對銀鑲翡翠的耳環在鬢邊晃了晃,最終只淡淡道:
“行了,趕緊上樓換件衣服,你爸在裏面等着呢。”
裴炫燃如蒙大赦,轉身就往樓梯走。
走了兩步卻又回頭,沖黎芙芙勾了勾手指:“喂,跟我上來。”
黎芙芙愣了愣,看向裴奶奶。
老人端着茶盞的手頓了頓。
抬眸時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去吧,看看你四哥的房間,別帶壞了就行。”
……
二樓走廊的波斯地毯吸走了腳步聲。
裴炫燃的房間在黎芙芙隔壁。
門牌號是“肆”。
用鎏金銅片嵌在深棕色木門上。
推開門的瞬間,黎芙芙被眼前的景象晃了眼。
整面牆的玻璃櫃裏擺滿了各種物件:
從泛着銅綠的舊懷表到包裝精美的限量版遊戲機。
甚至還有幾個造型古怪的鐵皮機器人,在暮色中閃着幽光。
“看什麼看,沒見過男人房間?”
裴炫燃把書包甩在沙發上,徑直走向衣櫃。
他扯掉破洞的T恤時,黎芙芙才看見他後背那道紅腫的鞭痕。
像條扭曲的紅蜈蚣,正滲着細密的血珠。
“你……”她下意識想開口,卻被裴炫燃一個眼神制止。
少年從衣櫃裏拽出件黑色皮夾克。
動作間肩頭肌肉線條流暢,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與力量感。
他忽然轉過身,湊到黎芙芙面前,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額頭:
“喂,小矮子,剛才那石頭……砸得夠狠啊。”
黎芙芙能聞到他身上未散的血腥味。
混雜着少年人特有的皂角香,比傍晚時淡了些。
她往後退了半步,卻撞在身後的書架上。
指尖觸到一本硬殼封面的漫畫書。
封面上畫着穿着機甲的少年。
“我上……”她差點說漏嘴,連忙改口,“我以前在漁巷,常幫我爸搬魚箱,手勁大。”
裴炫燃挑了挑眉,沒追問漁巷的事。
只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指腹蹭過她細膩的皮膚:
“行吧,算你有點用。明天放學,哥帶你去買裙子,就那種……”
他頓了頓,似乎在搜索詞匯,“就電視裏那個小燕子穿的,花裏胡哨的。”
黎芙芙怔住了。
上輩子黎婷婷跟着媽媽進裴家時,裴炫燃連正眼都沒瞧過她。
更別提送東西。
此刻少年耳尖還帶着未褪的紅。
眼神卻故作隨意。
像只炸毛後又別扭示好的貓。
“叩叩——”
房門被敲響,張媽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
“四少爺,芙芙小姐,老爺喊吃飯了。”
裴炫燃立刻鬆開手,轉身抓起桌上的發膠往頭上抹了抹。
對着鏡子理了理衣領:
“走了,小矮子,待會兒見到我爸,別嚇得尿褲子。”
黎芙芙沒理他的貧嘴。
跟着他走出房間。
走廊盡頭的水晶燈已經亮起。
暖黃色的光灑在樓梯扶手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一長一短。
她想起上輩子黎婷婷描述的裴局長。
說他“臉板得像閻王,眼睛能殺人”。
餐廳裏的長餐桌被擴成了圓桌。
十二道菜碼得整整齊齊:
鮑汁扣遼參的瓷蠱冒着熱氣。
鬆鼠鱖魚澆着琥珀色的醬汁。
甚至還有一盅文火慢燉的佛跳牆。
蓋子掀開時香氣四溢,混着紅木家具的沉木香。
熏得人有些發暈。
裴振國坐在主位右側,正低頭給裴奶奶吹涼碗裏的湯。
他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裝,肩背挺得筆直。
鬢角有些許花白,卻更襯得面容英挺。
尤其是那雙眼睛,笑起來時眼角有細紋,卻依舊銳利如鷹隼。
黎芙芙站在樓梯口,看着他將湯碗遞給裴奶奶時指節分明的手。
突然明白裴霄承和裴炫燃的容貌從何而來——
那是一種刻在骨相裏的、屬於上位者的威嚴與俊朗。
“爸,我們回來了。”
裴炫燃難得乖順地喊了一聲,躲在黎芙芙身後蹭了蹭鞋底的泥。
裴振國抬眸,目光落在黎芙芙身上時,銳利的線條柔和了些:
“這就是芙芙吧?過來,讓爸爸看看。”
黎芙芙攥緊了裙擺,一步步走過去。
姚棠連忙起身,想拉她,卻被裴振國擺手制止。
他從桌上拿起一個絲絨盒子,推到黎芙芙面前:
“第一次見面,沒準備什麼好東西,知道你喜歡讀書,這個或許用得上。”
盒子裏躺着一支派克鋼筆。
銀灰色的筆身刻着細密的花紋,在燈光下泛着冷光。
黎芙芙上輩子在碼頭見過走私的鋼筆。
知道這東西價值不菲。
足夠買一船的鮮魚。
“謝謝爸爸。”
她屈膝接過,聲音軟糯,卻沒像姚棠那樣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只是抬眸時眼裏映着燈光,像落了星星。
裴振國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裴炫燃:
“聽說你今天在學校……”
“爸!”裴炫燃猛地打斷他,“我跟芙芙說好了,明天帶她去買新裙子!就小燕子穿的那種!”
黎芙芙心裏咯噔一下,生怕裴振國追問衣服的事。
沒想到他只是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行了,吃飯吧。炫燃,下次再惹事,就去你哥部隊裏待半年。”
一直沉默的裴霄承在這時放下了筷子。
他不知何時換了件銀蛇刺繡襯衫,袖口挽到小臂,腕骨處有顆極淡的痣,像落了粒墨點。
他拿起公筷,給黎芙芙夾了塊鬆鼠鱖魚,動作優雅得近乎刻板:
“嚐嚐這個,張媽的拿手菜。”
黎芙芙愣住了。
裴霄承的指尖擦過她的碗沿。
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傍晚車裏那支未點燃的煙。
她抬眸看他,卻只看到他垂落的眼睫,像蝶翼般在眼瞼下投出陰影。
“謝謝二哥。”
她低聲道。
夾起魚肉時,發現他特意挑了塊沒有刺的。
餐桌上的氣氛因爲裴振國的存在而變得微妙。
裴奶奶時不時給黎芙芙夾菜。
姚棠緊張得幾乎不敢說話。
裴炫燃埋頭猛吃。
只有裴霄承始終慢條斯理,仿佛眼前的豐盛晚餐只是任務。
黎芙芙小口吃着魚,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裴振國看向裴霄承時,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那是一種混雜着器重、審視,甚至還有點……
忌憚的情緒。
晚飯快結束時,裴振國讓張媽端來水果。
黎芙芙看着盤中切好的芒果。
突然想起漁巷夜市上五毛錢一碗的芒果冰沙,用粗瓷碗裝着,撒着亮晶晶的糖霜。
“芙芙,”裴振國突然開口,“聽說你想考東市一中的重點班?”
黎芙芙連忙放下叉子:“是,爸爸,我想試試。”
“好,”裴振國點點頭,“有志向是好的。你二哥在一中高中部,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他。”
裴霄承握着水果刀的手頓了頓,刀鋒在芒果肉上劃出一道整齊的痕。
黎芙芙看向他,發現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冷硬的弧度,快得像錯覺。
“爸,我也要進重點班!”裴炫燃突然喊道,嘴裏還含着葡萄。
裴振國瞪了他一眼:“你先把月考考及格了再說!”
餐廳裏響起低低的笑聲。
姚棠也跟着笑了,眼角的細紋裏帶着釋然。
黎芙芙看着眼前這一幕,突然覺得有些不真實。
上輩子她在漁巷啃冷饅頭時,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坐在這樣的餐桌前。
吃着鮑參翅肚。
身邊是法律上的家人。
飯後,裴振國被裴奶奶拉着去看新得的翡翠擺件。
姚棠回房休息。
張媽哄着裴炫燃去上藥。
餐廳裏只剩下黎芙芙和裴霄承。
少年坐在她對面,正在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指。
燈光在他冷白的皮膚上流轉,勾勒出下頜線鋒利的弧度。
黎芙芙想起傍晚在操場角落。
她砸向那個男生時,似乎瞥見操場邊的梧桐樹下,站着一個模糊的白色身影。
“二哥,”她鼓起勇氣開口,“今天……”
“今天的月光很好。”
裴霄承突然打斷她,抬眸看向窗外。
今夜無月,只有幾顆疏星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
他站起身,將擦手的餐巾紙疊成整齊的方塊,放在餐盤邊,“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
黎芙芙看着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繡着銀蛇的白襯衫在燈光下像一片冰冷的月光。
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
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消失在長廊盡頭。
餐桌上的燭台還在燃燒。
火苗跳躍着,將裴霄承留下的那道疊得方方正正的餐巾紙映得明明滅滅。
黎芙芙伸出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冰涼的紙邊。
上輩子黎婷婷說過——
“裴霄承那個人……他連笑都像在算計,你看他對你好,說不定下一秒就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