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八五年的初春,天空被一種莫名的躁動點燃。靜安證券業務部那條街巷,驟然成了翻滾的油鍋。我被蘇文婉拉入其中,人潮如失控的洪水,洶涌着擠壓過來。呼喊、尖叫、咒罵、點鈔的沙沙聲,與汗水、煙草和赤裸的欲望氣息混成一團,凝成令人窒息的濁流,裹挾着每一個深陷其中的人。
蘇文婉奮力從人堆裏掙脫出來,平日精心打理的發髻早已散亂,價格不菲的呢子大衣上沾着不知是誰的油污與腳印。她緊攥着一張墨跡未幹、價格已被反復塗改的延中實業買入憑證,胸口劇烈起伏,仿佛那顆心隨時會破腔而出。我站在她身後,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看到櫃台裏:工作人員嗓子嘶啞,握筆的手痙攣般顫抖;報價牌上的粉筆字剛落下,便被更高的數字粗暴覆蓋。一張幾十元的“紙片”,在衆目睽睽之下,如同被施了妖法,價格瘋狂上躥。有人搶到一股便手舞足蹈,狀若瘋癲;有人晚了一步,捶胸頓足,涕淚橫流。一個穿着洗得發白工裝的老者,掏出畢生積蓄的存折,赤紅着眼睛嘶吼:“買!全買!”;另一個夾着公文包、看似斯文的中年人,爲爭搶位置,竟與旁人扭打起來,眼鏡碎了一地……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原始的、令人膽寒的狂熱,金錢的幻影如魅似魔,吞噬了無數人的神智,理智的堤壩在欲望的洪流中無聲崩塌。我感到一種冰冷的疏離,這癲狂的金雨,落不進我的心裏。
蘇文婉幾乎是逃離那片沸騰之地,臉頰泛着不正常的潮紅。回到思南公館,剛踏入書房,便聽見蘇仲平握着電話聽筒的吼聲:“……翻了三倍?!好!好!繼續盯住!有多少吃多少?不!穩住!……”他猛地撂下電話,轉過身,臉上交織着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近乎虛脫的亢奮,鬢角的白發在急促的喘息中格外刺眼。周雅琴坐在一旁,手裏無意識地絞着絲帕,臉色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顯然也被這驟然砸下的財富沖擊得心神搖蕩。
“爸!媽!”蘇文婉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激動與未散的驚惶,“瘋了!全瘋了!延中還在漲!飛樂也瘋了!我們……我們……”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將那張此刻價值非凡的憑證重重拍在紅木書桌上,“光是賬面上……我們投進去的錢,就足夠……足夠買下星辰通訊籌備處三遍……不,五遍都綽綽有餘!爸!這是點石成金啊!”她猛地轉頭看向我,目光裏充滿了無以復加的驚嘆與灼熱的崇拜,仿佛在看能執掌點金術的神祇。
“點石成金?哈哈哈!何止點石成金!這是平地起金山!”蘇仲平仰天大笑,笑聲裏是壓抑後的徹底宣泄。他幾步跨到我面前,激動得幾乎要張開雙臂擁抱我,“小林!我的好孩子!你是神算子!是文華的福星!是蘇家的大恩人!這筆潑天的富貴,是你一手帶來的!我們蘇家絕不敢獨吞!”他猛地收住笑聲,眼神熾熱而鄭重地釘在我臉上,斬釘截鐵:“按之前說好的?不!太少了!我蘇仲平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筆橫財,分你一半!不,一大半!這是你應得的!拿着它,你立刻就能成爲上海灘的新貴!買洋房,買汽車,過上人上人的生活!”他的目光灼灼,似乎已經看到我手持巨款,躋身那十裏洋場頂級圈層的煊赫景象。
周雅琴也站起身,臉上是慈祥與激動交織的紅暈,聲音帶着微顫:“是啊,小林!沒有你精準無比的推演和堅持,我們哪能有今天?這筆錢,是你應得的回報!拿着它,好好享受生活,改善條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話語裏滿是對晚輩驟得財富的關懷與想象。
蘇文婉用力點頭,金絲眼鏡後的美眸閃爍着復雜的光芒,有對財富本身的驚嘆,更有對我個人能力的徹底折服:“澤遠,父親和母親說得對。這筆收益,你居功至偉。它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你……值得擁有這一切!”她的話語裏,我似乎聽出了一絲隱秘的期待,仿佛希望我接過這金鑰匙,開啓一扇與她身份更匹配的、富麗堂皇的未來之門。
書房裏,金雨傾盆的狂喜與對個人財富的憧憬彌漫交織,濃得化不開。蘇家三口熱切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如同等待分享盛筵的賓客,等待我規劃那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人生圖景。
然而,我的目光越過他們激動的臉龐,落在書桌一角。窗外梧桐新發的嫩芽,在玻璃上投下淡淡的綠痕,清新而安靜,不曾沾染一絲室內的躁熱。我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如同風暴眼中唯一平靜的湖面。我輕輕拿起一直放在手邊的文件——那份承載着星辰S1原型機技術改進方案的厚厚紙張,上面密密麻麻記載着亟待突破的瓶頸和那令人咋舌的引進清單。我把它放在書桌上,就在那張價值連城的股票憑證旁邊。粗糙的紙張與那代表巨額財富的薄薄憑證,在燈光下形成刺眼的對比,一個冰冷堅硬,一個輕飄誘惑。
我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堅定,緩緩掃過蘇伯伯、蘇伯母、蘇文婉那三張被財富映得光彩流溢,卻也隱隱透出幾分迷失的臉龐。我的聲音不高,卻似金石墜地,瞬間擊碎了書房裏浮動的金錢幻影:
“蘇伯伯,蘇伯母,文婉,”我的聲音沉穩,沒有絲毫顫抖,“謝謝你們的好意。但這筆錢,我一分都不會要。”
“什麼?!”蘇仲平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驚愕地張大了嘴,仿佛聽見了天方夜譚。蘇伯母和蘇文婉也瞬間僵住,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如同凝固的雕像。
我沒有停頓。手指點向書桌上那份沉甸甸的技術方案,指尖如同觸到了命運的基石:“買股票,賺錢,從來不是我們的目的。”我的目光陡然銳利,穿透了浮華的塵囂,直指核心,“它只是手段。”
我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蘇家三口的心坎上:“我們的目的,在這裏!”我的指尖重重落在方案封面上,“是升級技術!是打造那條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面向未來的精密產線!是讓星辰S1從實驗室的雛鳥,變成翱翔天際、真正改變人類連接方式的‘體外器官’!”我再次吐出那個超越時代的構想,字字千鈞。
“蘇伯伯,您還記得錦江飯店的話嗎?未來的終端,是生存必需品!它需要的,”我斬釘截鐵,目光如炬,“不是投機取巧的暴利,而是扎扎實實、一步一個腳印的技術積累!是頂尖的芯片!是精密的制造!是敢於投入未來、敢於挑戰世界巨頭的決心和勇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肺腑間仿佛涌動着來自靈魂深處的沉重與熾熱:“這筆錢,是星辰計劃的啓動資金,是淬煉我們初心的烈火!它應該全部、一分不剩地投入到技術的熔爐裏去!去購買最先進的設備!去引進最頂尖的人才!去打造我們自己的‘心髒’和‘骨架’!”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蘇文婉臉上,帶着一種超越物質的鄭重托付:“文婉,錢很重要,但錢買不來核心技術,買不來真正的未來。只有用這筆錢,燒出一條屬於我們自己的技術路徑,星辰才能閃耀!我們的夢想,才不只是畫在紙上的藍圖!這筆錢,是築夢的基石,不是享樂的階梯。請讓它用在它該用的地方!”
書房再次陷入死寂。這一次的寂靜,比方才的震驚更深沉,如同沉入古井。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書桌上那張價值連城的股票憑證,在蘇家三人眼中,那炫目的光芒,似乎瞬間黯淡了許多,還原了它作爲紙張的本質。
蘇仲平臉上的驚愕、困惑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帶着深深震撼的肅穆,以及……難以言喻的慚愧。他看着我,這個在足以讓整個上海灘爲之瘋狂的財富面前,眼神依舊清澈、心如磐石,只執着於那個宏大而看似縹緲的“體外器官”夢想的青年。這已不是格局,這是一種近乎殉道者般的純粹信念!方才被金雨沖昏的頭腦,仿佛被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徹底澆醒,讓他看清了自己那一刻的迷失與眩暈。
蘇伯母的眼眶瞬間溼潤了。她看着我在燈光下挺拔的身影,看着我眼中那份不爲金錢所動、只爲夢想燃燒的火焰,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動與敬意。這份赤子之心,在剛剛經歷的那場金錢癲狂的映襯下,顯得如此珍貴,如此耀眼,如暗夜中的孤星。
蘇文婉的心髒,在我的注視和話語中劇烈地收縮。一股強烈的悸動和暖流瞬間淹沒了她之前的激動與期待。她看着我堅毅的側臉,看着我眼中那份純粹的、對夢想近乎虔誠的守護。在交易所裏被資本狂潮沖擊得眩暈、幾乎迷失的心神,此刻被一股更強大、更清澈的力量徹底滌蕩、重塑。是啊,金錢的狂歡終是短暫的泡沫,唯有技術鑄就的星辰才是永恒的光輝!我的拒絕,並非清高,而是對夢想最深沉、最純粹的守護!這份心志,如同寒夜中驟然亮起的北鬥,瞬間爲她指明了方向,也讓她心中那份潛藏已久的情愫,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堅定、滾燙。
“小林……”蘇仲平的聲音沙啞低沉,帶着深深的動容和前所未有的鄭重。他走到我面前,不再是以長輩俯視晚輩的姿態,而是懷揣着同行的敬意,用力握住我的手,“我……我明白了!慚愧啊!是我……一時被這金雨迷了眼!好!這筆錢,我們一分不留!全部砸進星辰計劃!砸進技術升級!砸進那個‘體外器官’的夢想!我蘇仲平這把老骨頭,陪你一起,在技術的荊棘路上闖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爸!”蘇文婉的聲音帶着哽咽,卻無比堅定。她上前一步,站到我身邊,肩並着肩,“我也一樣!我們一起!爲了星辰!”她的目光與我交匯,無需言語,信任與共同奮鬥的決心已灼然可見。
蘇伯母也站起身,擦去眼角的溼潤,臉上露出溫暖而堅定的笑容:“好!一家人,一條心!”
我感受着蘇仲平手上傳來的力量,看着蘇家三口眼中被重新點燃、且淬煉得更加純粹熾熱的鬥志,心中那塊巨石終於悄然落地。我微微頷首,嘴角終於露出一絲如釋重負又充滿力量的笑意,仿佛那筆潑天的財富從未在眼前出現過:“好!我們一起去搶未來!”
喧囂的金雨終會停歇,癲狂的迷夢終將醒來。思南公館的書房裏,那筆足以改變無數人命運的巨額財富,被無形而堅定的手掌穩穩接住,匯成一股滾燙而純粹的洪流,毫不猶豫地注入了星辰計劃那亟待燃燒的技術熔爐之中。夢想的火焰,在巨額資本與純粹初心的雙重淬煉下,發出了更加璀璨奪目、足以刺破未來的光芒。
實驗室裏,空氣被鬆香、金屬和汗水的氣息浸透。巨大的日本產示波器屏幕上,綠色的波形如同掙扎的螢火,瘋狂地跳躍、扭曲。工程師老陳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失控的光跡,布滿老繭的手指焦躁地敲擊着工作台邊緣,發出沉悶的噠噠聲。
“還是不行!高頻幹擾太強了!信號衰減得像他媽鬧着玩!”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震得旁邊堆疊的電路板譁啦作響,幾塊芯片滾落在地。“林工!你這天線設計太激進了!藏進轉軸裏?信號根本出不來!被金屬殼子吃掉了!”
我站在儀器投下的陰影裏,目光沉靜。沒有立刻回應老陳的抱怨,我的視線銳利地掃過實驗台上那台第二代“星辰”樣機——黑色的翻蓋外殼在冷光燈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比第一代更加緊湊流暢,像一塊精心打磨的黑玉。我走過去,拿起它,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指腹緩緩摩挲着轉軸處那條細微的縫隙——那裏,藏着我堅持要嵌入的微縮折疊天線,也是此刻信號被扼殺的囚籠。
“老陳,”我的聲音平靜,卻帶着穿透嘈雜的力量,“信號不是靠體積堆出來的。”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繪圖鉛筆,在攤開的圖紙空白處快速勾勒,“想想蝙蝠的回聲定位,微弱卻精準;想想深海魚類的生物天線,微小卻高效。我們需要的不是體積,是效率,是精密的諧振和信號處理算法。”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簡潔卻超越當下主流設計的草圖逐漸成形。“這裏,”我點着圖紙,“補償線圈再加一組微調電容陣列,嚐試用相控原理抵消轉軸金屬的屏蔽效應……”我抬起頭,目光掃過圍攏過來的工程師們,“另外,基帶芯片的驅動時序必須再優化,用我上次給的算法模型,把發射功率集中在更窄的有效頻段!”
我的話語清晰篤定,帶着一種洞悉物理本質的自信。蘇文婉抱臂站在一旁,金絲眼鏡後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的側臉上。汗水浸溼了我額角的碎發,粘在棱角分明的顴骨上,實驗室冷硬的燈光勾勒出我緊繃的下頜線。那份在復雜技術難題前依舊保持的冷靜與近乎直覺般的創造力,如同無形的磁石。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悄然掠過她的心湖,讓她呼吸微窒。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門被輕輕推開。蘇仲平的秘書,那位總是神色嚴謹的中年人,步履匆匆地徑直走到蘇伯伯身邊,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我看見蘇仲平原本因技術瓶頸而緊鎖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更深的“川”字。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幾分,眼神變得異常銳利,像鷹隼發現了遠處的威脅。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揮揮手讓秘書退下,目光卻下意識地、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投注到我身上——那一刻,我正全神貫注於示波器上那狂躁的波形,試圖從中捕捉那被幹擾吞噬的微弱信號真相。那目光中的沉重,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專注的心湖裏漾開微瀾,一絲莫名的不安悄然升起,但立刻又被眼前亟待解決的難題壓了下去。
寒風卷着塵土和枯葉,一遍遍打磨着糊了舊報紙的窗戶,發出單調而刺耳的“沙沙”聲,像砂紙在摩擦着人的神經。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在江家低矮的堂屋裏艱難地切割着濃重的黑暗,卻絲毫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那股陰冷——那是隔夜飯菜的餿味、劣質煙草的嗆人、酒精的酸腐,以及一種凝固了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江婷蜷縮在冰冷的炕沿,身體僵硬得像塊凍透的木頭。她無意識地拍打着懷裏的劉雨庭,目光空洞地落在對面牆上剝落的泥灰上,那裏似乎有她永遠也看不透的謎題。女兒早已睡着,小臉安靜地埋在母親懷裏,那沉靜的睡顏,那熟悉的眉眼輪廓,每一次細微的呼吸起伏,都像一根冰冷的針,反復刺穿着江婷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每一次刺痛,涌出的並非母性的暖流,而是更深的怨毒——對林澤遠不告而別的刻骨怨恨,對命運不公的憤懣不甘,以及……對懷中這個血脈相連又時刻提醒她屈辱過往的生命,那復雜難言、摻雜着恐懼的疏離。
“嗬……呸!”角落裏傳來一聲含混的啐聲。劉健癱在一張四條腿都有些不穩的破條凳上,腳下散落着幾個空蕩蕩的劣質燒酒瓶。他臉色蠟黃,眼白布滿猙獰的血絲,渾濁的瞳孔裏燃燒着壓抑到極致的瘋狂。他又狠狠灌了一口辛辣刺喉的液體,喉嚨裏發出滿足又痛苦的咕噥聲。
“哭!哭喪着臉給誰看?”劉健猛地抬起頭,噴着濃烈的酒氣,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帶着毫不掩飾的暴戾,矛頭直指江婷,“晦氣!老子倒了八輩子血黴!沾上你們這一家子掃把星!”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惡毒地掃過江婷懷裏的襁褓,扭曲的臉上擠出一個猙獰又得意的笑容,“還有這個小雜種!整天就知道睡!跟她那個短命的親爹一樣,都是沒用的廢物!”
“劉健!”江婷像被毒蠍子狠狠蜇了一下,猛地抬起頭,聲音尖銳得變了調,眼神裏是淬了毒的恨意,“你嘴巴放幹淨點!再敢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嘴!”她下意識地把女兒往懷裏緊了緊,仿佛這薄薄的襁褓能隔絕那惡毒的詛咒。
“撕我的嘴?來啊!”劉健搖晃着站起身,咧開嘴,露出被劣質煙酒熏黃的牙齒,那笑容帶着一種病態的亢奮,“江婷,你也就剩這點能耐了!除了護着那個野種,你還會幹什麼?嗯?”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踉蹌着逼近一步,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江婷瞬間煞白的臉,仿佛在欣賞她痛苦的表情,“你心心念念的那個林澤遠,那個拋下你跑去上海灘快活的負心漢?哈哈哈!”
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笑聲在死寂的堂屋裏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恐怖。他猛地收住笑聲,身體危險地前傾,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種隱秘的、扭曲的快意,一字一句地,如同毒蛇吐信:
“他快活不了多久了!老子給他準備了一份‘大禮’!一份能讓他徹底完蛋、從上海灘那花花世界滾回泥巴地裏吃屎的大禮!”劉健眼中閃爍着瘋狂的寒光,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舉報信!老子寫的!蓋了紅戳戳的!實名舉報他林澤遠!利用公家的學習機會,滯留上海不歸,搞投機倒把!挖社會主義牆腳!證據確鑿!鐵板釘釘!”
他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噴濺出來:“你以爲他在上海是啥大老板?狗屁!他就是個見不得光的耗子!現在這風頭上,搞投機倒把是什麼罪過?那是要蹲大獄、掉腦袋的!老子這封信,就是插在他心口上的刀子!就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索!縣裏教育局接到信,能不查?上海那邊的人,能放過他?哈哈哈哈哈!他完了!徹底完了!什麼狗屁大學生,什麼狗屁本事,老子一封舉報信,就能讓他身敗名裂,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讓他嚐嚐老子這些年吃的苦!讓他也嚐嚐從天上掉到爛泥坑裏的滋味!”
劉健揮舞着手臂,仿佛已經看到林澤遠被押上囚車、萬人唾罵的景象,臉上洋溢着一種大仇得報、扭曲到極致的狂喜和亢奮。這份想象中的“致命打擊”,成了他此刻對抗無邊絕望的唯一精神鴉片,支撐着他搖搖欲墜的癲狂。
江婷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爲憤怒,而是因爲一種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懼。舉報信?投機倒把?她雖然不懂太多大道理,但“蹲大獄”、“掉腦袋”這些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林澤遠真的……會出事?那個曾經清俊溫潤的男人,那個她曾用身體和未來竭力挽留過的男人……她死死咬着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臉色慘白如紙,抱着女兒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混雜着一絲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的、更深的刺痛和茫然——那刺痛,竟是爲他。
王桂花原本縮在冰涼的灶台邊無聲垂淚,聽到“舉報信”、“掉腦袋”,渾濁的眼睛裏猛地閃過一絲精光。她像是嗅到了翻身的血腥味,急切地抬起頭,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又被劉健那癲狂的樣子嚇住,最終只發出“啊……這……”的含糊音節,眼神在恐懼和一絲隱秘的期待之間劇烈搖擺。
江國富依舊蹲在冰冷的門檻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煙。煙霧繚繞中,他黝黑粗糙的臉皮紋絲不動,只有握着煙杆的、骨節粗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他渾濁的眼珠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光芒,像是沉重的嘆息,又像是某種早已認命的麻木。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煙抽得更狠了,仿佛要把所有的煩悶、無奈和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都狠狠吸進肺裏,再化成濃煙吐出來。
堂屋裏只剩下劉健粗重的喘息和得意忘形的低笑,以及油燈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這死寂般的沉默,仿佛在醞釀着足以摧毀一切的驚雷。
就在這時,原本在江婷懷裏熟睡的劉雨庭,似乎被這壓抑窒息的空氣和母親無意識勒緊的臂彎弄得不舒服,小嘴一癟,“哇——!”地一聲,響亮地哭了出來!清脆而尖銳的嬰兒啼哭,像一把驟然出鞘的利刃,瞬間撕裂了屋裏凝滯如鉛的空氣。
哭聲讓劉健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煩躁地皺緊眉頭,惡狠狠地瞪向那個哭泣的小小身影,仿佛那是他完美復仇圖景上的一粒礙眼沙塵。江婷手忙腳亂地哄着孩子,心亂如麻,恐懼與那點刺痛在哭聲裏交織纏繞。
就在這嬰兒啼哭與成人死寂交織的詭異時刻——
“篤!篤!篤!”
清晰的敲門聲響起,不疾不徐,帶着一種鄉村幹部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節奏感。緊接着,村支書那略顯沙啞、帶着點官腔的聲音穿透了薄薄的門板:“國富老哥?桂花嫂子?在家吧?開開門,有公事!”
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真正的驚雷,猛地劈在江家堂屋每個人的心上!
劉健臉上那扭曲的得意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巨大的、混雜着狂喜、期待和強烈不安的緊張取代。他猛地看向那扇緊閉的、糊着發黃舊報紙的木門,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身體繃緊如同拉滿的弓。
江婷哄孩子的動作徹底僵住,抱着女兒的手臂劇烈發抖,慘白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純粹的驚恐,仿佛門外站着索命的無常。
王桂花像是被滾油燙到,猛地從灶台邊彈起來,又驚又懼地盯着大門,嘴唇哆嗦得厲害:“公……公事?啥……啥公事?”聲音尖細顫抖。
連一直沉默如石像的江國富,也猛地抬起了頭,布滿溝壑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無法掩飾的驚愕和……恐懼!他下意識地把煙鍋在鞋底上用力磕了磕,發出沉悶的“梆梆梆梆”聲,仿佛想驅散那突如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門外,村支書的身影在門縫透進的微光中投下模糊的影子。他手裏,似乎拿着一個方方正正的物件,上面隱約有紅色的印記——一個印着紅字的信封。
劉健的舉報信,這枚淬滿了嫉恨的毒牙,終於,以最直接、最官方的形式,投射出了它冰冷而致命的陰影!它印證了劉健的吹噓,也瞬間將江家所有人,連同那個尚在啼哭的嬰兒,都拖入了未知的、深不見底的恐慌深淵。林澤遠在上海的命運如何尚未可知,但這封信所帶來的風暴,已然在山東這個破敗的農家小院裏,掀起了第一波足以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
示波器上那狂躁的綠色波形依舊在眼前跳動,如同被困的野獸。我按在圖紙上的指尖,卻無端感受到一絲冰冷的寒意,仿佛從遙遠的北方曠野襲來,穿透了實驗室的暖熱。黃浦江的風,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格外冰冷刺骨,帶着一種陌生而凜冽的土腥氣。那顆來自山東小村、淬滿了無盡嫉恨的毒牙,終於,在看不見的暗處,悄然露出了它鋒銳致命的刃口。圖紙上墨色的線條在燈下延展,我的筆尖懸停其上,似有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