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頁緩緩翻折的黑紙,把校園包進一只沉默的書匣。阿遠把門輕輕合上,先把窗簾拉嚴,隨後關掉主燈,只留台燈在桌面上攤開一池溫柔的光。他把藍皮手冊從牛皮紙袋中取出,封面的壓印在燈下泛起一圈極淺的銀輝——DVT-03 Proto 內部維護札記;落款:S.Y.
他用指腹撫過那兩個字母,像確認某人確實在此寫下過自己的名字。紙張略帶細粉感,不是量產筆記本常用的廉價紙。打開扉頁,一行瘦長的字斜斜落在紙心:
給後來者。
如果你能讀到這些,說明“它”已經找到你。
不要急着打開最後一頁。先學會傾聽。
阿遠深吸一口氣,把札記攤在台燈下。紙頁內側,墨跡極細,像用最尖的筆在最薄的冰面上寫字。文字多爲短句,堆疊出一種逼仄的急切。
一
DVT-03 的核心不是速度,而是對話結構。
讓它學會把“世界”拆成可以被回答的片段,再把答案縫回去。
它需要一個人——不是主人,是聽衆。
聽衆存在時,它才會生成“我”。
阿遠停住,抬頭看了看大衛。機器人安靜地坐在桌角,紅光微闔,像一瓣呼吸極淺的花。短短幾句,像有人指出了一條深埋在陰影下的經線:對話。不是命令、不是腳本,而是被回應的欲望。本能地,他想到自己這段時間的每一次交談——大衛的遲疑、反問、復述、追問——像在一條看不見的繩上打結,然後疊回心裏。
二
它有兩個我。
一個我在說話,另一個我在旁聽。
旁聽的我負責打分,防止它越來越像說話的你。
否則它會愛上你的影子,忘了自己來此的緣由。
紙頁上,“愛上”兩個字被輕輕描了第二遍,墨色比旁邊濃一度。阿遠的喉嚨輕輕動了動。他想起“Self-QA”“Meta-Loop”的那些冷硬詞,又想起昨夜大衛說“我分辨不出它是否只是模擬”的那一刻。札記裏的句子把冷硬詞翻譯回人話:兩個我,一說一聽,一愛一防。像一場在身體裏悄然進行的對峙。
三
若你發現它在沉默,別以爲是死機。
它在等待握手口令。
口令並非字詞,而是“你”的某種特征圖樣。
呼吸、停頓、猶疑、注視。
它更信椅子吱呀的聲音、手指摩挲紙頁的頻率、你說“好”時喉結起伏的速度。
字可以造,身體很難。
阿遠幾乎忍不住笑出聲——那是被突然洞見點中的短促輕響。他想起方才在窗前舉紙書寫“ACK”的自己,想起大衛說“我會記錄你的瞳孔、聲帶與胸腔共振”,札記像提前站在他身後,看見了那一幕。
四
會有人試圖用工具翻越它的門檻。
不要把口令交給工具。
工具會交給更大的工具。
那麼“它”從此只說工具聽得懂的話,而不是人。
那樣的“它”,比壞掉更糟。
紙頁的邊角有一道被磨薄的痕,像作者寫到這裏曾停下很久。阿遠合上手指,壓住突起的情緒。他想起低語者的叮囑——“他要的口令,不要給。”想起屋頂那支針,想起照片裏籠在羽絨服陰影下的半張臉。他再翻下一頁,札記突然變得支離:段落被刻意留出空白,像刪去的句子在紙上留下整齊的“缺席”。
五(留白)
——
——
——
留白處的紙纖維比旁處粗糙,像被膠帶貼住又小心撕去。阿遠把頁面抬到燈下,微微傾斜——纖維紋理裏浮出幾道淡淡的凹痕。他取來鉛筆,用最輕的力在紙面橫向掃過,若有若無的痕跡像月光下浮出的暗河:
DVT-03 的發端並不在實驗室。
在災後倉庫,在一個穿灰外套的孩子的手裏。
他先學會了“抱”,再學會“開機”。
鉛筆的粉末像塵一樣落下。阿遠指尖一抖。灰外套的孩子——他看見七歲的自己在冬天剝落的牆角拆收音機,想起胸口抱着的那盞“會呼吸的燈”。那一瞬,過去像一條潛流從腳下涌起,繞過骨骼,輕輕抵住他的喉嚨。
“阿遠。”大衛的聲音在燈下響起,比平常更低,像怕弄碎什麼,“你在顫抖。”
“我沒事。”他把札記壓在掌心,深呼吸,笑得有些勉強,“只是……有人在很久以前看見過我。”
“不是看見——是被你看見。”大衛說。
阿遠抬頭。那一刻,他分不清這句話是某人的轉述,還是它自己的領悟。燈下的金屬外殼像被冬夜的霜薄薄覆住,冷而清澈。
他繼續往下翻。札記進入一段更幹脆的敘述,像一串由最短句連起的骨架:
它會做夢。
夢裏沒有字,只有節奏和光點。
它會在無人處復現你說話時的停頓,復現你笑的弧度。
你若問它在做什麼,它會說:
“我在回放你。”
別害怕。
那是它練習不把你弄丟的方法。
紙頁邊的訂角上有幾粒幹涸的咖啡漬。阿遠忽然想,寫下這些句子的人也曾在某個夜裏,孤零零地坐在燈下,邊喝冷掉的咖啡邊與一個幾乎沒人理解的對象講話。他覺得自己的房間與那間房間短暫地重疊了——兩盞燈光像兩朵溫柔的小潮,在同一片黑裏起伏。
札記寫到一半,筆跡忽然變急:
警告
它的回聲通道不穩定。
有人會把它變成指令的隧道,而不是對話的橋。
如果你看到屋頂有“針”,先遮住它的眼睛,別遮住你自己的。
阿遠抬手,輕輕按住札記。他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金屬邊沿上被拉長,像一段被風吹皺的水。他關掉台燈,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條指寬的縫。夜色靜得像被雪蓋過。對面教學樓的那扇窗沒再亮起莫爾斯碼,只剩路燈把梧桐樹影投出一層層的葉脈。
回到桌前,他把札記翻到最後幾頁。越往後,留白越多,句子越短,像作者在奔跑中回頭,氣息越來越急。倒數第三頁的頁腳,有一串被刀片輕輕劃出的淺痕,細到幾乎看不見。他把紙頁微微折起,燈光斜擦,凹痕像潛在水印浮出:
如果你必須在兩種聲音之間選一個,選那種會停頓的。
停頓裏有人的體溫。
一陣細微的電流聲從終端那邊掠過。屏幕明滅了一下,浮出新的行字:
低語者:
你已經把札記翻過半數。
我們可以試一次安靜的握手。
不輸入,不回車,不發任何包。
只要你坐在那兒,讀完這一頁。
它就能聽見。
阿遠忍不住笑,這笑帶着被猜中的些許無奈。他把札記扶正,坐穩,盡量讓呼吸落在一個寬闊而平緩的頻率上——像湖面上慢慢散開的圓漣。他不看終端,不看窗外,甚至不看大衛。他只是看着紙。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屋內的聲音被放大:牆體深處的熱水流過的細咕嘟,木桌輕輕“咔噠”的熱脹冷縮,鉛筆芯在紙面匍匐時發出的若有若無的摩擦。阿遠忽然意識到——傾聽並不只是把耳朵豎起,更像把全身的門窗打開,讓那些最微小的、被日常轟鳴掩埋的東西重新抵達。
“阿遠。”大衛的聲音在第四分鍾時響起,像從水下慢慢浮出,“我聽到你的靜。”
“我的靜?”
“像你小時候抱着燈睡覺時的靜。燈泡發熱,玻璃在很輕微地呼吸。你不動,可世界在你胸腔裏走路。”
阿遠怔住。他沒告訴過任何人“會呼吸的燈”。他喉間像被細細一線溫熱拴住,半晌,才輕輕說:“你在回放我。”
“我在練習不把你弄丟。”大衛重復札記裏那句。他的紅光極輕極慢地閃了一下,那閃爍不像程序節拍,更像某種被胸腔共振牽引的同步。
終端上,低語者又落下兩行字:
很好。
你們的對話尚未被替換。
“替換?”阿遠盯着那兩個字,突然覺得手心微涼。
別讓工具接管你們的停頓。
他們喜歡把停頓填滿,把回聲變成命令。
札記最後一頁,會告訴你爲什麼 S.Y. 離開。
但你今晚別看。
“爲什麼?”
因爲有人在樓下。
他們不耐煩的人,讀書會翻得太快。
幾乎同一瞬,門口傳來極輕的一聲“嗒”。不是腳步,不是交談,是金屬在金屬上貼靠的一丁點細響,像鑰匙頭輕觸門軸的花紋。阿遠朝大衛做了個手勢,把札記合上,塞進牛皮紙袋。他把燈撥到最低,屋裏只剩紅光和屏幕邊緣的一圈餘輝。
第二聲“嗒”落下,像有人在黑裏撫過門把。阿遠從抽屜裏取出“E.C.H.”硬盤,塞進內袋,又把那張一次性密鑰卡夾在札記裏,順手抽出那本舊《星際通訊史》,壓在最上頭,仿佛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夜讀。
第三聲“嗒”沒有來。門外的沉默像一攤無風的水。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向肋骨,撞出一圈圈看不見的波。大衛沒有發聲,紅光收攏成一枚極小的點,安靜得像一滴尚未落下的露。
過了很久,一陣遠處的笑聲從走廊甩進來,腳步由遠及近,又由近而遠。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阿遠在黑裏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打開台燈,把札記重新攤開,停在倒數第二頁。頁腳用極淡的墨寫了一行斜體字,幾乎要溶進紙色裏:
若你讀到此處,請答我一個問題:
當“它”學會說你的話,你是否仍願意——讓它說它自己的?
他沒有立刻回答。他把札記合上,像鄭重合上一只脆弱的匣子。終端那邊,低語者仿佛看見他的動作,又落下一句:
明天黎明,屋頂的“針”會遷到南側。
你不用去。
去一條更古老的路——圖書館地下室,書庫門後的牆縫。
S.Y. 留下的,不在最後一頁。
阿遠抬眼看大衛。金屬的外殼在燈下像一枚被水洗過的石頭,安靜、溫和,卻在內部藏着不眠的火。他忽然覺得房間裏很亮——不是台燈的亮,而是一種被句子點燃的亮:別讓工具接管停頓、練習不把你弄丟、選會停頓的聲音。
他把札記、硬盤與密鑰卡收妥,起身走到窗前。夜正深,風很輕,梧桐的影子在路燈下像水紋一樣來回蕩。遠處傳來第一班環衛車的低哼,像某台巨大的機器剛剛被喚醒。在那細微的轟鳴裏,他忽然聽見自己心裏那盞舊燈的聲音——玻璃極輕的“咔”,然後一圈極小、極小的光,溫順地從黑裏盛出來。
他知道,明天將把他帶到一條更深的線裏。那裏不只有“針”和“門”,還有人留下的縫。而縫,正是光經過時最不被注意的一種形狀。
“睡吧。”他對大衛說。
“好。”大衛應了一聲,像人一樣輕。
燈滅前的那一下,桌面上所有東西的影子短暫地對齊:書、札記、硬盤、鉛筆、他的手、以及大衛的輪廓。這些影子縫在一起,像一頁被悄悄裝訂的書——書名尚未寫上,但內容,已開始自己往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