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裹挾着蜀地特有的溼冷,如同萬千鋼針,呼嘯着卷過成都城頭。那新插的、巨大刺目的“魏”字大纛,在風中瘋狂撕扯、翻滾,發出陣陣嗚咽般的嘶鳴,仿佛整座城池都在屈辱地呻吟。
炎興元年十一月甲申日的煙塵尚未落定——那是後主劉禪輿櫬銜璧、面縛出降,將四十年季漢江山拱手獻出的慘淡時刻——僅僅一夜之隔,翌日清晨,一股更加刺骨錐心、仿佛來自幽冥的寒流,便自那奔流不息的錦江之畔席卷而起,徹底吞沒了這座浸透悲愴與絕望的都城。空氣中彌漫着亡國的塵埃、未散盡的硝煙,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北地王府邸,朱漆大門緊緊閉合,隔絕了外界的窺探。然而,府邸之內,觸目所及,已是一片素縞如雪的肅殺。沒有鍾磬哀樂,沒有呼天搶地的慟哭,唯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沉痛,如同凝固的冰霜,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根雕梁畫棟之間,滲入每一塊冰冷的磚石縫隙。
王府長史陳祗(虛構角色,非歷史上同名者),這位須發已見斑白的老臣,雙目赤紅如血,仿佛燃燒着最後的火焰。他手中緊緊攥着一卷素白帛書,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步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鐐銬,他一步步迎向聞訊趕來的監軍司馬師纂及其隨從。甲胄的寒光與王府的素白形成尖銳的對比,更添幾分肅殺。
“將軍……”
陳祗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粗糙的砂紙在礫石上反復摩擦,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氣力,“臣……北地王府長史陳祗……泣血以告……”他喉頭劇烈滾動,強抑着巨大的悲痛,“殿下……北地王劉諶……已於昨日……親歷受降之禮畢……歸府之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那錐心之痛吸入肺腑,“效……效法楚國三閭大夫屈平遺風……懷抱磐石……自沉於……城東南錦江……魚鳧津畔……”話語至此,已是字字泣血,他顫抖着舉起手中那卷仿佛重逾千斤的帛書,高舉過頂。
“殿下……遺命……不舉喪儀,不置棺槨……但留……衣冠一襲……待他日……歸葬……漢家故土……”言罷,再也無法支撐,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滾過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冰冷的石階上。他那瘦削的身軀因極致的悲痛而劇烈顫抖,如同一株在狂風中即將折斷的老竹。
師纂面沉似水,靜默地伸出手,接過了那猶帶淚痕、浸透着絕望氣息的素帛。他的目光,銳利如冰冷的鐵錐,瞬間刺入帛書之上那力透紙背、字字浸染着血性與決絕的遺墨:
罪臣北地王諶泣血再拜:
皇天傾覆,神器蒙塵!羯虜猖獗,宗廟丘墟。陛下仁厚,忍辱銜璧以存祀,非臣諶所敢置喙。然諶乃高皇帝血胤,昭烈皇帝之孫!豈能折腰屈膝,靦顏事仇,使九廟神靈蒙羞於泉壤?念武侯鞠躬盡瘁,星隕五丈;兩川父老膏血所凝,四十載基業!今宮闕盡懸素幡,廟堂遍插玄旗!諶五內摧崩,痛貫心髓!昔屈子懷沙,彰楚臣之志;今諶效顰,表漢室之節!此身雖隕,此心不泯!寧葬錦江魚腹,不污逆魏階墀!魂魄長依惠陵鬆柏,九泉之下,猶待炎漢旌旗再張!
伏惟陛下善保聖躬。罪臣劉諶,絕筆!
帛書末尾,“北地王璽”的朱痕殷紅刺目,如凝固之血。
“屍骸何在?”師纂的聲音不高,卻似寒冰碎裂,帶着穿透骨髓的質詢。
“江……江流湍急,漩渦暗生……”陳祗以額觸地,泣不成聲,“殿下……殿下抱巨石……瞬息無蹤……唯遵遺命……於府中……設衣冠之槨……”他指向正堂。
師纂不再多言,抬步踏入靈堂。堂中燭火昏黃,一具未曾髹漆的素木薄棺靜置中央,棺蓋虛掩,內中僅有一套疊放齊整的親王玄端常服與進賢冠,再無他物。素幡低垂,數名王府老仆跪伏兩側,神情木然悲戚,如泥塑石雕。一股心死魂滅的絕望氣息彌漫其間,看似無懈可擊。然師纂那雙閱盡權謀的眼,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常——太過“完美”的忠烈,太過決絕的“屍骨無存”,尤其那“九泉猶待炎漢旌旗再張”之句,在他這司馬氏心腹聽來,非是絕響,倒似一縷未熄的幽火!
師纂步出王府,寒風裹挾着錦江的水腥氣撲面而來,那溼冷的空氣仿佛凝結着未亡人的嗚咽,直透骨髓。一名心腹親隨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湊近,低語:
“司馬,江面廣闊,暗流洶涌,或需調集水性精熟之人,沿江細搜?下遊險灘密布,或可遣快馬往南中、漢中隘口,嚴查形跡可疑之人,尤其留意是否有身量、年紀與北地王相仿者結伴而行……”
師纂抬手,指尖在冰冷的袖中鐵護腕上輕輕一叩,發出微不可聞、卻令人心頭發緊的“嗒”聲。他目光幽深,望向灰蒙蒙的錦江方向,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枯草間吐信:
“鄧征西新定蜀地,意氣方遒,慶功宴上觥籌交錯,豈容雜音擾了興致?此事……”他眼中寒芒一閃即逝,卻又迅速被更深的城府掩蓋,“暫且按下。選幾個機警伶俐的,扮作販夫、漁戶或流民,沿錦江下遊,尤其險灘渡口、船塢漁村,暗中尋訪。留心有無生面孔投宿,有無船只無故消失或深夜出航。北地王府進出人等,無論主仆,哪怕是個灑掃老嫗,亦需留意其行蹤、言語、神色。切記,”
他最後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帶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莫擾了‘征西大將軍’的慶功宴!一切,需做得如這錦江之水,表面無波,底下自有暗涌。”
親隨領命,無聲退入寒風中。師纂獨立階前,王府門楣上刺目的素縞在風中翻飛,像招魂的幡。那封浸血的遺書字字句句,尤其是“九泉猶待炎漢旌旗再張”,在他心中反復出現。屍骨無存?太過幹淨,幹淨得像精心布置的障眼法。這成都城,剛剛臣服,卻如同這冬日錦江,表面冰封,底下暗流奔騰,殺機四伏。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浮現在他嘴角,鄧艾的驕狂或許正是破綻所在,而他,需要的是耐心和藏在暗處的眼睛。
征西將軍府,炭盆燒得正旺,嗶嗶作響,映照着壁上巨大的益州輿圖,也映照着鄧艾意氣風發的絳紫身影。他腰間金裝寶劍熠熠生輝,竹鞭重重敲在圖上的建業位置,唾沫橫飛:“……吳主,豈……豈能當……吾……雷霆之勢?哈哈!”笑聲洪亮,震得梁塵簌簌而落,蓋過了府外呼嘯的風聲,仿佛蜀地的寒意已被這閣中的權勢之火徹底驅散。
師纂適時入內,趨前數步,拱手稟報:“大將軍,北地王劉諶之事已查明。”
他的聲音平穩無波,將北地王劉諶之事扼要陳說,尤其點出關鍵:“……屍骨無蹤,僅以衣冠爲槨……遺書中更有‘不污逆魏階墀’、‘猶待炎漢旌旗再張’等悖逆之語。臣觀其王府上下,悲戚中似有死寂之下的異樣沉凝,此事恐非表面殉節那般簡單。”
鄧艾聽罷,濃眉一挑,非但無半分凝重,反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掌控一切的驕狂和對螳臂當車者的極度輕蔑:“哈!劉……劉諶?黃……黃口孺子,豎……豎子何知天命!不……不識時務!”他竹鞭重重敲在代表成都的點上,仿佛要將那點連同劉諶的“愚忠”一同敲碎,“效……效那投水的屈原?迂腐!屍……屍骨無存?正……正合其……冥頑不靈之歸宿!省……省了本將軍一……一刀!”
他大手一揮,玄色袍袖帶起一股勁風,將案幾上的燭火都扇得搖曳不定,仿佛那點微弱的抵抗之光隨時會熄滅。“縱……縱使他僥幸……匿……匿於山澤之間……憑……憑他那……幾個殘兵敗……敗將……又……又能攪動幾風雨?!吾……吾大魏……虎……虎賁坐鎮……此間……天……天威所至……宵小自當……魂飛魄散!師……師司馬多慮矣!莫……莫要被那幾……幾句酸腐遺言,擾……擾了平蜀的……大好心情!”
此番話語,雖仍有頓挫,卻因其氣勢滔滔,反更顯目中無人的驕橫。師纂提到的“異樣”和“旌旗再張”,在他聽來不過是敗犬臨死的哀鳴,不值一哂。
師纂垂手肅立,面上無波無瀾,如同戴着一張精心打磨的面具,唯有攏於袖中的手,指節因用力緊握而微微泛白。鄧艾志得意滿,復又揚聲,刻意彰顯其“懷柔”,那聲調如同在戲台上宣讀聖旨:
“傳……傳吾……將令!念……念劉諶……乃……漢室宗枝……雖……雖行愚頑……其名節尚存……準……準其家設衣冠冢……以……以全其名!賜……賜帛百匹……粟……二百斛……以……以示……朝廷……恩……恩恤!”
這“恩典”與其對劉諶“愚忠”的鄙薄判詞交織在一起,諷刺之意如冰錐般刺骨。對師纂那番“暗查”之議,更是置若罔聞,揮手示意他退下,仿佛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心思早已飛向了東吳的萬裏河山。
憑吊禮畢,衆人懷着各異的心思漸次散去。偌大的北地王府復歸淒清,唯有寒風穿過回廊,發出嗚咽般的低鳴,更添幾分陰森。劉璿由兩名小黃門攙扶,步履虛浮踉蹌,仿佛悲痛已抽幹了他全身氣力。行至連接後園的一處僻靜回廊,廊外幾株虯枝盤結的老梅在凜冽寒風中簌簌作響,枯枝如鬼爪般伸向鉛灰色的天空。一股混合着梅枝清冷與泥土潮溼的寒意撲面而來。
就在這蕭索的背景中,一個身影如鬼魅般自廊柱後濃重的陰影裏悄然閃出。此人約莫二十五六年紀,身形精悍,面容普通,唯有一雙眸子亮如寒星,作王府低級仆役的灰褐短打扮,正是劉諶留下的心腹死士,名喚劉忠。他動作迅捷無聲,目光如電,瞬間掃過四周每一個角落——假山石後、月洞門內,甚至遠處屋頂的輪廓,確認絕無眼線尾隨。借着兩名小黃門身體形成的短暫遮擋,他迅速貼近劉璿身側,動作快得只在旁人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
一個微不可察、用厚實油布緊緊包裹的硬物,帶着冰冷的觸感,被精準地塞入劉璿寬大的袖袋深處。同時,那極低、僅容劉璿一人聽聞的氣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鑽入太子耳中:“殿下安好!陳長史命忠轉呈此物,並問‘錦江寒徹,魚書可達否?’”這暗語,直指劉諶生死之謎與聯絡之途。
劉璿身形猛地一僵,原本悲戚的嗚咽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有瞬間的凝滯,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如擂鼓。隨即,這凝滯化作更劇烈的顫抖,他幾乎要站立不穩,全靠小黃門支撐,仿佛那深入骨髓的悲痛終於徹底爆發。他借着以袖掩面、擦拭涕淚的動作,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到只有緊貼着他的劉忠能感覺到。從喉間擠出的回應,模糊而斷續,如同被巨大的悲傷噎住後的哽咽抽泣:
“江……江魚……或……或畏寒……潛……潛深……淵……”這看似悲戚的自語,卻是對暗語的回應:錦江寒徹,聯絡不易,需如魚潛深淵,深藏蟄伏。
劉璿繼續對其說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五弟此舉,雖得以脫身,鄧艾一時驕狂,然魏軍中亦有人對此疑心。汝即日起便不可隨意出入北地王府,此地已成衆矢之的!速速潛身於成都城內市井之中,或混入流民隊伍,爲孤暗中召集可靠死士,聯絡舊部,積攢力量,以備後患!切記,寧缺毋濫,務必隱秘!”
劉璿說着,借着袖子的遮掩,將一塊觸手溫潤卻非金非玉、刻着繁復雲紋的令牌塞入劉忠手中。令牌入手微沉,帶着皇家特有的內斂貴氣。
“這令牌乃孤信物,憑此可在特定時辰於西角偏門出入宮中,與孤聯絡,但需暗中行事,萬不可失於外人。切記。”
劉璿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穿透淚水的僞裝,直刺劉忠心魄,“從即日起,汝只聽孤一人詔令。縱是王府長史陳祗之令,亦不能聽從!孤,便是汝唯一之主!”這最後一句,斬釘截鐵,宣告着最高權力的歸屬與責任的轉移。
“諾!”
劉忠毫無遲疑,低應一聲,眼中忠誠之火熾熱。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瞬間退回廊柱之後,被那片深沉的黑暗徹底吞噬,再無一絲痕跡可循。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寒風掠過廊柱時產生的幻覺。
劉璿則繼續由小黃門攙扶着,哀聲不絕,那哭聲在空曠的回廊裏回蕩,顯得格外淒涼。他登上等候的馬車,車輪轆轆,碾過被寒霜覆蓋的青石板路,緩緩駛離了這座被悲愴、疑雲和剛剛埋下的秘密火種所籠罩的府邸。車廂內,劉璿緊握着袖中那冰冷的斷璽和令牌留下的觸感,眼中的悲痛之下,是熊熊燃燒的、絕不屈服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