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六王府的求情折子堆滿了皇帝案頭,像給棺材釘釘子的紙錢。
肉球指尖的墨筆在“風水”二字上洇開黑洞,吞掉了半張紙。
鶴童從祖宅斷牆摳出的玉片,刻着欽天監才懂的星宿符。
上官蟲的喉嚨被黑刺貫穿時,牢房鐵窗正映出欽天監監正遠去的衣角。
“爹,”肉球碾過地上帶血的流放文書,“這仇…才剛掀開蓋子。”
正文開篇:
上官蟲下獄,如同在墨京城這口滾沸的油鍋裏,狠狠砸下了一塊帶血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與滾燙的油星。
六王府的朱漆大門晝夜洞開,往日裏門庭若市的車馬,如今卻載着各色惶惶不安的面孔。一車車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金銀珠玉,流水般送進朝中重臣、宗室勳貴的府邸。六王爺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鬢角霜白盡染,往日沉穩威嚴的氣度被一種近乎絕望的焦灼取代。他不再避諱,親自登門,或言辭懇切,或隱含威壓,甚至不惜以先祖功勳、皇室血脈相求,只爲換得那些掌握着生殺大權的朱筆,能在御前爲上官蟲求得一線生機。
求情的奏疏如同雪片,飛向紫禁城深處那座象征着至高權力的養心殿。案頭堆積如山,言辭或哀婉動人,或引經據典,或直陳利害,字裏行間皆是一個垂暮父親泣血的哀求。每一份奏折,都像一張給棺材釘釘子的紙錢,沉甸甸地壓在雍樂皇帝趙胤的心頭。
榮魚客棧二樓,窗櫺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昏黃的燭光下,空氣卻凝滯得如同鉛塊。叱雲球(墨雲肉球)坐在輪椅上,面前攤開的不是案卷,而是一張墨京城西郊的舊輿圖,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兩個地點:六王府的祖陵“玄虎踞山”,以及墨雲家那片早已被踏平、銷去宗籍的祖塋。
他的指尖,蘸飽了濃墨的紫毫筆懸在輿圖上空,久久未落。筆尖凝聚的墨汁,一滴,沉重地墜落,恰好砸在“風水”二字上。
墨跡瞬間洇開,如同一個不斷擴大的、深不見底的黑洞,貪婪地吞噬着周圍泛黃的紙張,也吞噬着肉球眼中最後一絲塵埃落定的輕鬆。
太輕易了。
上官蟲的落網,看似鐵證如山,水到渠成,卻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主角被推上斷頭台的速度快得令人心驚。那份復仇的快意尚未在胸中激蕩,便被一股更深的、冰冷的疑慮覆蓋。
爹爹臨死前那絕望的嘶吼:“跑!”上官蟲那冰冷厭棄的眼神:“污穢之氣,沾了都嫌髒。這等賤民,合該誅盡!”還有那句如同詛咒般釘在肉球心口的話——墨雲家的祖墳,祭祀的方位和紙錢數量,沖撞了六王府祖先的八字,壞了王府的風水根基!
祖墳…
肉球的目光死死鎖住輿圖上那兩個相隔甚遠的朱砂圈。玄虎踞山在城東龍脈餘支,氣勢雄渾。墨雲祖塋在城西亂葬崗邊緣,偏僻荒涼。兩者之間,隔着偌大的墨京城和數條水系山巒。方位?隔着千山萬水,如何沖撞?紙錢數量?區區幾摞祭奠先人的土黃紙,便能撼動王府那深埋地底、受龍氣滋養的祖陵風水?
荒謬!
這借口,拙劣得如同兒戲!可偏偏,就是這拙劣的借口,引來了滅門之禍!
上官蟲當夜的出現,絕非偶然!他口中的“沖撞八字”,更是漏洞百出!這背後,必定藏着更深的、更肮髒的緣由!墨雲家,一個世代與木頭打交道的工匠之家,究竟觸碰了什麼,才招致如此雷霆之怒、滅頂之災?
“爹爹…您的死…絕不止是那場燈會…”肉球低啞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內響起,帶着刻骨的寒意,“那場血…還沒流幹…”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掌櫃刻意提高的寒暄聲,緊接着是沉穩的上樓腳步聲。玄奇無聲地出現在門口,低聲道:“少爺,府尹陳大人親至,在樓下雅間,想當面向您…和玄奇致謝。”
肉球的目光依舊釘在輿圖上那團不斷擴大的墨跡黑洞上,頭也未抬:“說我沉痾難起,不便見客。玄奇,你去應付。該拿的謝儀,不必推辭。該說的話,你知道分寸。”
“是。”玄奇心領神會,躬身退下。他知道少爺此刻心思全在那團迷霧之上,府尹的感激,不過是塵埃。
玄奇剛離開,窗櫺極其輕微地響動了一下。如同狸貓般輕捷的身影滑入,是鶴童。他臉上沾着塵土,氣息微促,眼中卻閃爍着發現獵物的銳光。他單膝跪地,雙手捧上一物。
那是一塊約莫兩指寬、半寸厚的殘破玉片,邊緣斷裂處很新,顯然是剛被用力從某個地方摳挖下來。玉質灰白,並不起眼,但上面用極其纖細、近乎微雕的技藝,刻着一組極其復雜、絕非民間匠人所能理解的符號——那是排列成某種特定星宿軌跡的連線,中間嵌着幾個古老的、屬於欽天監秘傳的星象符文!
“少爺,”鶴童的聲音帶着一絲壓抑的激動,“墨雲祖宅廢墟,被一隊不明身份的府兵團團圍住,戒備森嚴,不許任何人靠近!屬下趁夜潛入,在…在您家灶房斷牆下三尺處,發現一個被砸碎的粗陶罐,此物便藏在罐底淤泥中!”
幾乎同時,花熊的身影也從門口閃入,她氣息平穩,如同出去散了趟步:“少爺,圍着祖宅的府兵,號衣雖無標識,但靴底沾的泥,是城南‘虎賁營’校場特有的紅黏土!領頭的百夫長,腰間掛着一枚‘天樞閣’的銅符!”天樞閣,正是欽天監下設、專司皇家風水堪輿與星象推演的秘所!
灶房斷牆下…欽天監星符…虎賁營府兵…天樞閣銅符!
肉球的瞳孔驟然收縮!指尖的紫毫筆“啪嗒”一聲掉落在輿圖上,墨汁濺開,如同迸裂的血點!
祖宅!灶房!爹爹只是一個工匠,家裏怎麼可能藏着需要欽天監動用府兵秘密看守、並刻有秘傳星符的東西?!這玉符,是開啓什麼的鑰匙?還是標記什麼的信物?它和那場以“風水沖撞”爲借口的滅門慘案,又有什麼關聯?!
一切的線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攪動,瞬間指向了帝國最神秘、也最接近天聽的地方——欽天監!
就在這時,樓下隱約傳來陳府尹帶着感激和如釋重負的告辭聲。玄奇快步返回,臉色卻異常凝重:“少爺,刑部剛傳出消息!上官蟲…死了!”
“什麼?!”鶴童和花熊同時低呼。
“就在流放文書籤發後的半個時辰!獄卒送飯時,發現他倒斃在牢房內!喉間…插着一根三寸長的黑色骨刺!傷口周圍泛着詭異的青紫色,見血封喉!現場無打鬥痕跡,門窗完好,如同…鬼魅索命!”玄奇的聲音帶着寒意,“六王府那邊已亂成一團,王爺當場吐血昏厥!”
鬼魅索命?肉球眼中寒光爆射!他派玄奇潛入天牢、逼問當年滅門真相的計劃,還未及實施,線索…竟就這麼斷了!是誰?如此精準地掐在這個時間點?是六王爺斷臂求生?是朝中其他勢力滅口?還是…欽天監?!
“那根骨刺…”肉球的聲音冷得像冰碴。
“屬下已命人暗中描下圖樣,”玄奇立刻道,“形制細長,尖端帶倒鉤,色澤烏黑,似某種海獸之骨淬煉而成…極像…碧海宮‘影鰩刺’!”影鰩刺,碧海宮秘傳,無聲無息,劇毒無比!
碧海宮!又是碧海宮!上官蟲身邊新增的護衛是碧海宮路數,密室殺人的幻蜃蠱出自碧海宮,如今這滅口的毒刺,又是碧海宮的手筆!這六王府與碧海宮,到底有何等深厚的勾結?而這碧海宮,在這盤棋裏,又扮演着什麼角色?
“鶴童,”肉球猛地抬頭,目光如電,“你回來時,可曾留意欽天監方向?”
鶴童一愣,隨即臉色劇變:“屬…屬下穿過朱雀大街時,確見欽天監監正秦無涯的官轎,正從刑部大牢那條街拐出來!當時並未在意…”
時間!地點!
上官蟲死於流放文書籤發後半個時辰!秦無涯的官轎,恰好在那時出現在刑部大牢附近!
肉球操控輪椅,猛地碾到窗邊,一把推開緊閉的窗扉!深秋的寒風裹挾着墨京城的喧囂和塵埃,瞬間灌入!他死死盯着刑部大牢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間剛剛吞噬了一條肮髒性命的冰冷牢房。
牢房那扇狹小的、蒙塵的鐵窗柵欄,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囚籠的肋骨。就在那柵欄的縫隙間,在鶴童所見的那個時刻,是否曾倒映出一個身着欽天監紫色官袍、面容古井無波的側影?那影子的目光,是否曾冷冷地掃過牢房中那具尚有餘溫的屍體,如同拂去一粒微塵?
“嗬…”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的低吼,從肉球的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一拳砸在輪椅扶手上!堅硬的烏木扶手應聲裂開一道細紋!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被自己輪椅碾過、飄落在地的那張墨跡斑斑的流放文書抄本上。上官蟲的名字,被朱砂粗暴地劃去,旁邊批着兩個刺目的血字:暴斃。
滾燙的恨意如同岩漿在胸中奔突,卻找不到噴發的出口。仇人之一死了,卻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無價值!反而將更深的黑暗、更龐大的陰影,推到了他的面前!
“爹…”肉球的聲音沙啞破碎,在呼嘯的寒風中幾不可聞。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墨京城陰雲密布的天空,望向西郊那片被府兵重重包圍的祖宅廢墟方向,眼中翻涌的不再僅僅是悲痛,而是一種洞穿了層層迷霧、看到深淵巨獸輪廓的冰冷與決絕。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撫摸着懷中那塊冰冷粗糙、刻着欽天監星符的殘破玉片,感受着那來自祖宅廢墟深處的、跨越了四年血火的冰涼觸感。
“這仇…”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焚盡一切的寒焰,“才剛…掀開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