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多,那聲音像是帶着小鉤子,又軟又涼,毫無預兆地鑽進耳朵眼兒裏,把王思甜從黑沉的睡眠裏硬生生拽了出來。
“媽媽我走啦,爸爸到底長什麼樣子呀?”
她猛地睜開眼,喉嚨裏堵着半聲沒來得及出口的尖叫,胸口像是被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厚布死死捂住,沉甸甸地往下墜。心髒在肋骨後面瘋狂擂鼓,咚咚咚,撞得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空調設定的溫度明明不低,可冷汗卻爭先恐後地從每一個毛孔裏涌出來,後背的薄棉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冰得她一個哆嗦。窗外,城市沉在一種虛假的寂靜裏,只有遠處高架橋上偶爾掠過的車燈,像鬼火一樣在窗簾縫隙裏一閃而沒。
黑暗中,她急促地喘着氣,那帶着點奶氣卻又無比清晰的童音,仿佛還縈繞在死寂的宿舍空氣裏,揮之不去。不是幻聽。絕對不是。
下鋪傳來一聲壓抑的、帶着哭腔的抽氣,緊接着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聲音。王思甜摸索着探出頭,借着窗外那點微弱的光,看見下鋪的女孩也正撐着身子坐起來,一張小臉在昏暗裏白得像紙,眼睛瞪得大大的,盛滿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驚恐。兩人視線撞在一起,連嘴唇都在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你也……”下鋪的女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王思甜用力地點點頭,喉嚨幹澀得發痛。就在這時,隔壁床鋪也傳來壓抑的啜泣,像被扼住了喉嚨的小動物。一個,兩個……黑暗中,細碎的嗚咽和倒抽冷氣的聲音,從房間不同的角落此起彼伏地響起。
不用再問了。她們幾個,都聽到了同一個聲音,做了同一個夢。夢裏那只小手,軟軟的、暖暖的,就那麼固執地拉着她們的手指,晃啊晃。
天光艱難地撕開夜幕,灰白的光線一點點滲進巨大的落地窗。平時這個點,這間空曠的練習室早就該被節奏強勁的音樂和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填滿。可今天,空氣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壓着。
王思甜和另外四個女孩縮在練習室最角落,背緊緊貼着冰冷的鏡牆。鏡子清晰地映出她們此刻的模樣:眼瞼腫得像桃子,眼底掛着濃重的青黑,嘴唇毫無血色,微微抿着,還在不受控制地輕顫。沒人說話,也沒人敢看對方。沉默像一層厚厚的、溼冷的苔蘚,在她們之間無聲地蔓延滋長。恐懼並沒有隨着天亮消散,反而像藤蔓,在無聲的寂靜裏越纏越緊。那個奶聲奶氣的疑問,如同最細的針,一遍遍刺着她們緊繃的神經——“爸爸到底長什麼樣子呀?”
“吱呀——”
練習室沉重的隔音門猛地被推開,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王德發矮胖的身子堵在門口,一張圓臉上油光光的,細小的眼睛習慣性地眯着,掃視了一圈。他今天穿了件緊巴巴的亮面紫襯衫,領口勒着粗短的脖子,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剛從酒局裏泡出來的、混合着煙酒和廉價香水的濁氣。
當他的目光掃過角落那團蜷縮着的、明顯不對勁的女孩們時,那點殘餘的睡意和不耐煩瞬間蒸發,被一種極其陰沉的怒意取代。他的臉皮肉眼可見地繃緊了,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腮幫子上的肉都鼓了起來。腳步重重地踏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直沖着角落而來。
幾雙哭得紅腫、還殘留着驚懼的眼睛,齊刷刷地抬起來,怯生生地望向他。那眼神裏,有求助,有恐懼,更多的是茫然無措。像一群在暴風雨前瑟瑟發抖、被掀了殼的寄居蟹。
“搞什麼名堂?”王德發的聲音又粗又啞,像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刮擦,“一大早哭喪着臉,晦不晦氣?不想練了是不是?”
其中一個膽子稍大點的女孩,嘴唇哆嗦了半天,終於鼓起一點殘存的勇氣,聲音細若蚊蚋,帶着濃重的鼻音:“王…王總…我們,我們昨晚都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夢?”王德發猛地拔高了調門,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那聲音尖利得刺破了練習室凝滯的空氣。他細小的眼睛驟然瞪圓了,裏面射出刀子一樣的光,死死剜着說話的女孩,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什麼夢?誰準你們做夢的?!”
“夢裏…有個小孩子……”另一個女孩抽噎着,剛開了個頭。
“啪!”
一聲爆裂的脆響猛地炸開!
王德發像是被點燃的炸藥桶,抄起旁邊小圓幾上一個裝過外賣的玻璃杯,看也沒看,狠狠地朝着光潔的鏡牆砸了過去!玻璃杯瞬間粉身碎骨,碎片和殘留的褐色液體飛濺開來,有幾滴甚至濺到了女孩們裸露的小腿上,一片冰涼。
“住口!!”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最前面女孩的臉上,那張油亮的胖臉因爲暴怒而扭曲變形,漲成了豬肝色,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整個人像一頭被激怒的、鬃毛倒豎的野豬。“我告訴你們!不許提!一個字都不許提!那幾個男人的事,你們他媽的給我爛在肚子裏!聽到沒有?!爛掉!忘掉!當從來沒發生過!!”他的吼聲在空曠的練習室裏嗡嗡回響,震得人耳膜發疼。
角落裏的五個女孩瞬間僵成了五座冰雕,連抽泣都死死憋住了,只有肩膀還在無法控制地劇烈抖動。王思甜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濃重的鐵鏽味在嘴裏彌漫開,可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遠比不上此刻心髒被恐懼攥緊的窒息感。
王德發胸膛劇烈起伏着,粗重地喘了幾口氣,稍微平復了一下那駭人的暴怒。他陰沉着臉,那雙細小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幾個女孩慘白驚惶的臉上挨個舔舐過去。然後,他動作粗魯地拉開自己那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拉鏈,手伸進去,胡亂抓了幾把。
幾沓嶄新的、帶着濃鬱油墨味的粉紅色鈔票,被他像扔廢紙一樣,狠狠地甩了出來。鈔票的邊角刮過女孩們冰涼的臉頰、手臂,有些砸在她們單薄的練功服上,又散亂地飄落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啪啪”聲。
“拿着!”王德發的聲音依舊冰冷刺骨,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管好你們的嘴!還有——”他頓了頓,目光刀子似的再次掃過她們,“管好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再讓我聽到一句不該聽的……”他陰森森地哼了一聲,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他不再看她們一眼,仿佛地上那幾沓鮮豔的鈔票和角落裏抖成一團的女孩們,都只是礙眼的垃圾。他猛地轉過身,那件緊繃的紫襯衫後背上滲出一片深色的汗漬,矮胖的身影帶着一股狠戾的風,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口。厚重的隔音門被他粗暴地拉開,又在他身後“砰”地一聲狠狠甩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練習室仿佛都跟着顫了顫。
門合攏的巨響餘音還在空曠的練習室裏嗡嗡震蕩,那扇厚重的隔音門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
王德發臉上那股要吃人般的暴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他背對着練習室的門,面對着走廊盡頭那扇映着城市灰白天光的巨大落地窗,肩膀幾不可察地塌陷下去一點。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胸膛起伏的幅度明顯放緩。然後,他從緊勒着腰的西褲口袋裏,摸出一個屏幕磨得發花的舊手機。
他的動作帶着一種近乎刻意的遲緩與恭敬,手指在油膩的屏幕上仔細地劃拉着,點開通訊錄,找到一個沒有存儲名字、只有一串加密星號的號碼。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使勁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油汗,又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那件繃在肚子上的紫襯衫領口,盡管那領口早已被汗水浸得發軟變形。
電話撥出去,只響了一聲就被迅速接通。
幾乎是電話接通的同時,王德發那張剛剛還扭曲猙獰的胖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捏揉過,瞬間重塑。所有的狠戾、暴怒、不耐煩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諂媚到近乎卑微的笑容,那笑容把他臉上的肥肉堆擠起來,細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兩條縫,連帶着腰板都下意識地微微弓了下去,仿佛電話那頭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俯視着他。
“哎!老板!是我,德發!”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個八度,變得又尖又細,透着一股甜得發膩的殷勤,和剛才在練習室裏的咆哮判若兩人,“沒打擾您休息吧?哎呦,瞧我這記性,您那邊有時差,肯定是正忙的時候……”
他一邊說着,一邊用空着的那只手無意識地搓着褲縫,姿態放得極低。
“是這樣,老板,”他壓低了聲音,帶着點邀功又帶着點恰到好處的爲難,“底下那幾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就是……就是以前那批裏的幾個,昨晚不知道撞了什麼邪,集體做了些……嗯,不太好的夢,嚇得不輕,一大早哭哭啼啼的……”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仔細聆聽電話那頭傳來的指示,臉上的諂笑更深了,連連點頭哈腰,盡管對方根本看不見。
“您放心!您放一百二十個心!”他拍着胸脯保證,肥厚的胸脯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我第一時間就狠狠教訓過了!狠狠地罵!罵得她們狗血淋頭!一點規矩都不懂!”他的語氣變得凶狠起來,仿佛剛才在練習室裏的暴怒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封口費也給足了,”他的聲音又壓低下去,帶着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一人一沓,新票子,夠她們‘懂事’一陣子了。小丫頭片子眼皮子淺,給點甜頭,保管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啊、話啊,忘得一幹二淨!爛在肚子裏,發黴發臭也絕不敢往外吐一個字!我王德發辦事,您還不清楚嗎?”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句什麼。王德發弓着的腰彎得更低了,臉上那誇張的諂媚笑容幾乎要溢出來,他忙不迭地應承着:“是是是!您說得太對了!她們啊,就是太年輕,不懂事,是該好好‘學學規矩’!學會‘忘記’!我這邊一定盯緊,絕不讓她們再給您添一絲一毫的麻煩!保證讓她們把心思都用在正道上!”
他對着冰冷的手機屏幕,臉上堆着近乎虔誠的諂笑,不住地點頭哈腰,嘴裏反復保證着“您放心”“包在我身上”“絕不出岔子”。直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咔噠”掛斷音。
忙音響起。
王德發臉上那誇張到扭曲的笑容瞬間垮塌下來,如同被戳破的氣球。他維持着那個彎腰對着手機的姿勢,僵在那裏足足有兩三秒。走廊頂燈慘白的光線落在他油亮的腦門上,照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那件緊繃的紫襯衫後背,汗漬的面積又擴大了一圈,顏色更深了。他剛才挺直的腰杆像是被抽走了骨頭,整個人透出一種虛脫般的疲憊。
他慢慢直起腰,動作有些僵硬。低頭看着手裏那個屏幕磨花的舊手機,屏幕已經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張褪去了所有表情、顯得有些茫然和空洞的胖臉。他伸出肥厚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了一下,指尖傳來一點細微的油膩感。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穿過走廊盡頭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這座龐大都市的天際線在灰蒙蒙的晨靄中沉默地矗立着,鋼筋水泥的森林冰冷而堅硬,無聲地吞噬着渺小的個體。遠處高架橋上,早高峰的車流已經開始涌動,像一條緩慢流淌的、渾濁的光河。那些車燈,紅的,黃的,白的,在灰暗的背景裏明明滅滅,如同無數只漠然眨動的眼睛,俯瞰着這城市裏每一個角落上演的、不足爲外人道的秘密和塵埃。
他站在那裏,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褪了色的滑稽雕像。厚重的隔音門在他身後緊閉着,將練習室裏那死寂的、帶着鈔票油墨味的空氣,以及五個女孩無聲的顫抖和恐懼,嚴嚴實實地鎖在了裏面。
走廊裏只剩下中央空調系統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