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過窗櫺,在房間裏投下斑駁的光影。門外那道平穩克制的聲音,如同精準的鍾擺,敲響了蘇凌薇命運的下一個節點。
“車馬,已經備好。”
蘇凌薇一夜未眠,雙眼布滿了血絲,但她的頭腦,卻在這一夜的靜思中,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知道,開門之後,她將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她沒有立刻去開門,而是先走到床邊,俯身看了看依舊熟睡的蘇小石,替他掖了掖被角。隨後,她走到桌案前,拿起筆,在一張白紙上迅速寫下了一行字。
寫完之後,她將紙條折好,藏入了袖中。
做完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氣,走到門前,拉開了門閂。
門外,晨曦微露。那個神秘的首領依舊是一身黑衣,臉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似乎也在門外站了一夜,身上帶着清晨的寒露之氣。
“蘇姑娘,休息得如何?”他開口問道,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尚可。”蘇凌薇平靜地回答,“不過,在走之前,我必須再去看一次我的病人。他的情況,直接關系到我能否安心地跟你去救你口中那位‘更重要的人’。”
她再次將魏延推到了台前。這既是作爲一個醫生的責任,也是她臨行前布下的最重要的一顆棋子。
那首領聞言,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顯然,他並不希望蘇凌薇與魏延再有任何接觸。但蘇凌薇的理由,卻讓他無法拒絕。
一個連自己親手救治的病人生死都不顧的大夫,又怎能讓人放心地去救一個“更重要的人”?
“可以。”他沉默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我陪你一起去。”
這無疑是在宣告,他要全程監視。
蘇凌薇毫不在意地頷首,轉身走進了魏延所在的那個小院。
小院裏,昨夜的血跡已經被清理幹淨,但空氣中依舊殘留着一絲淡淡的腥甜。幾個黑衣人守在門口,見首領前來,躬身行禮,讓開了道路。
推開房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
魏延依舊靜靜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但還算平穩。一名黑衣人正守在床邊,見他們進來,立刻起身。
“情況如何?”首領問道。
“回稟大人,一夜平安,只是……只是他身上燙得厲害。”那名手下恭敬地回答。
蘇凌薇聞言,立刻上前,將手背貼在了魏延的額頭上。
果然,滾燙的溫度,幾乎要灼傷她的皮膚。
術後感染引發的高燒,這是她最擔心,也最在意料之中的並發症。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一場高燒,足以要了一個重傷之人的命。
“意料之中。”蘇凌薇的語氣卻異常平靜,仿佛一切盡在掌握。這種鎮定,讓旁邊一直觀察着她的首領,眼神又深邃了幾分。
她轉頭,對那名手下吩咐道:“去,取一盆烈酒,一盆清水,再拿幾塊幹淨的布巾來。”
那手下看了一眼首領,見他點頭,立刻領命而去。
蘇凌薇沒有等他,而是直接解開了魏延頭上的繃帶。
傷口周圍有些紅腫,但縫合處對合良好,沒有化膿的跡象。這讓她鬆了一口氣。
很快,東西取來。
蘇凌薇當着首領的面,開始爲魏延進行物理降溫。她用浸了烈酒的布巾,反復擦拭着魏延的額頭、脖頸、腋下和手足心。
她的動作熟練而專注,仿佛眼前這個男人不是什麼黑甲軍少帥,也不是挾持過她的仇人,就只是一個需要她救治的普通病人。
“開顱破骨,已傷元氣。毒血雖去,邪熱內侵,發爲高熱,乃是常理。”蘇凌薇一邊擦拭,一邊用一種專業的口吻,淡淡地解釋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那首領聽。
“眼下,需內服外治,雙管齊下。外治之法,便是以烈酒擦拭,引邪熱外散。但這只能治標。”
她抬起頭,看向那首領:“我需要筆墨紙硯。”
首領沒有說話,只是對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很快,文房四寶便被送了上來。
蘇凌薇淨了手,提筆蘸墨。
她寫的,是一張藥方。
“金銀花三錢,連翹三錢,生石膏一兩(先煎),知母五錢,黃芩三錢……”
她寫的字跡清秀而有力,藥名、劑量,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猶豫。這張方子,正是她根據中醫經典方劑“白虎湯”和“銀翹散”化裁而來,是治療熱毒壅盛的特效良方。
寫完之後,她又在方子下面,另起一行,寫下了一段詳細的醫囑。
“此方每日一劑,分兩次煎服。每隔一個時辰,需爲病人翻身一次,以防生褥瘡。飲食需清淡,以米湯爲宜,待其清醒後,可進流食。七日之內,若高熱退去,神志轉醒,則性命無虞。若七日後高燒不退,或傷口流膿,則……聽天由命。”
最後那句“聽天由命”,既是實話,也是一種撇清責任的手段。
她將寫好的藥方遞給那首領。
“這是退熱的方子。你們的人裏,應該有懂藥理的,可以拿去看看。按方抓藥,按我的囑咐照料,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那首領接過藥方,目光在上面掃過。他或許不懂醫,但他能看出,這張方子寫得條理清晰,邏輯縝密,絕非信手塗鴉。
“你就不怕,我們不按你說的做,讓他死了?”他看着蘇凌薇,幽幽地問道。
蘇凌薇抬起眼,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
“你不會。”她篤定地說道,“因爲你比我更清楚,一個活着的、並且被我救活的魏延,對你們來說,價值有多大。你們或許不想要他的命,但你們絕對需要他欠下這份天大的人情。這份人情,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或許能讓你們背後的主上,兵不血刃地得到整個黑甲軍的支持。”
她的話,如同一柄最鋒利的尖刀,精準地剖開了對方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圖謀。
那首領的身體,猛地一僵。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駭然的神色!
他怎麼也想不通,一個被軟禁在深山之中,與外界隔絕的鄉下少女,是如何能洞悉到帝都朝堂之上,那波詭雲譎的政治博弈的!
黑甲軍!
這三個字,從她口中如此輕易地說出,其分量,足以壓垮在場所有人的神經。
蘇凌薇看到他眼神的變化,心中便有了底。她猜對了。
對方的目的,果然不僅僅是她的醫術。他們的背後,是一股龐大的政治勢力,而魏延和黑甲軍,正是他們圖謀中的重要一環。
“你……究竟是誰?”那首領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警惕。
“我只是一個想帶着弟弟活下去的大夫。”蘇凌薇收起了嘴角的弧度,語氣重新變得平靜,“我把救他的方法告訴了你們,也等於是把我的一個把柄,交到了你們手上。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
她主動示弱,將自己的“坦誠”說成是交出把柄,巧妙地化解了對方的警惕。
那首領死死地盯了她半晌,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破綻。
然而,蘇凌薇的表情,坦然得不帶一絲雜質。
最終,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將那張藥方遞給了身後的手下。
“按蘇姑娘說的,去辦。找個機靈點的人,寸步不離地守着。他若死了,你們也提頭來見。”
“是!”
安排好一切,那首領才轉過身,對蘇凌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蘇姑娘,請吧。”
他的語氣,比之前客氣了許多,但那份無形的壓迫感,卻絲毫未減。
蘇凌薇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走出了房間。
當她走到院門口時,與一名端着藥碗,正要進去煎藥的黑衣人擦肩而過。
就在兩人交錯的一刹那,蘇凌薇藏在袖中的那張紙條,以一個極其隱蔽的角度,悄無聲息地滑落,正好落在了那人腳邊的草叢裏。
那名黑衣人並未察覺,徑直走了過去。
而蘇凌薇,則頭也不回地,跟着首領,走出了小院。
她的心,在狂跳。
那張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
“青山村,趙大錘,告之速離。”
她不知道這張紙條會不會被發現,也不知道發現它的人,會不會把它送到趙大錘手上。
她更不知道,趙大錘在收到這個消息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這只是她隨手布下的一顆閒棋。
一顆在絕望的棋盤上,爲自己,也爲那些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留下的一線生機。
莊園門口,一輛外表樸素,內裏卻極爲寬敞舒適的馬車,已經靜靜地等候在那裏。蘇小石正被一個面容和善的黑衣侍女抱着,有些不安地坐在車轅上。
“姐姐!”看到蘇凌薇,蘇小石立刻掙扎着撲了過來。
蘇凌薇將他緊緊抱在懷裏,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小石別怕,我們去一個新地方,那裏會很好玩。”
她抱着弟弟,在那首領的注視下,登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駕!”
隨着一聲鞭響,馬車緩緩啓動,駛出了這座囚禁了她數日的莊園,向着一個未知的、也更加凶險的遠方,疾馳而去。
車廂內,蘇凌薇摟着弟弟,閉上了眼睛。
她的布局,已經完成。接下來,就看老天,是否願意給她這個異鄉的孤魂,留下一條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