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最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鹹陽。白日裏喧囂鼎沸、車水馬龍的帝國心髒,此刻陷入一片死寂。宵禁的銅鑼聲早已遠去,只剩下更夫單調沙啞的報時聲在空曠的街巷間回蕩,如同垂死者的嘆息。巡城衛隊沉重的腳步聲,甲葉摩擦的鏗鏘聲,如同幽靈般在遠處的主幹道上有規律地響起,帶來冰冷而壓抑的秩序感。
荊墨如同一道真正的影子,緊貼着冰冷的夯土高牆,在狹窄、曲折、散發着尿臊和垃圾腐爛氣味的後巷中無聲潛行。他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短褐,頭上戴着破舊的鬥笠,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動作間,依舊帶着重傷未愈的遲滯和僵硬,每一次落腳都異常小心,竭力避免牽動後背和肋下那些依舊隱隱作痛的傷口。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鬥笠的陰影下,卻銳利如鷹,冰冷似鐵,警惕地掃視着周圍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鹹陽。這座埋葬了他過往榮耀與罪孽、也囚禁着他唯一救贖之鑰的巨獸之城。他回來了。以一個逃亡者、通緝犯的身份,像一個幽靈般潛回了這龍潭虎穴。
懷中,那冰冷的青銅匣緊貼着心口,仿佛一顆沉寂的毒瘤。自山洞中那場心魔肆虐後,它似乎又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平靜。但荊墨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死寂。玄圭那“永墮輪回”的詛咒,如同懸頂之劍。他必須找到答案!找到這匣子的秘密!找到破除詛咒的方法!否則,不僅他自己將萬劫不復,懷中那個依靠他生命氣息才能存活的小生命…也終將凋零。
孩子…想到那個被他暫時托付給白芷(藥草)的嬰兒,荊墨心頭涌起一陣尖銳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焦慮。分開時嬰兒那懵懂依賴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上。白芷…那個神秘而醫術高超的女子,她能照顧好孩子嗎?她值得信任嗎?但當時他別無選擇!帶着嬰兒潛入鹹陽,無異於自尋死路!他只能賭!賭白芷的善意,賭那冥冥中一絲微弱的希望。
“哇…哇…”
嬰兒微弱而委屈的啼哭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與腦海中那從未真正散去、如同背景噪音般縈繞的怨毒哀嚎交織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經。他猛地甩了甩頭,強迫自己將雜念壓下。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鹹陽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復的陷阱!
他此行的目標,異常明確——驪山地宮!玄圭!那個被沉重鎖鏈禁錮、道出恐怖預言的神秘方士!他是唯一可能知曉青銅匣秘密的人!地宮深處那詭異的共鳴,玄圭嘶吼出的只言片語,是荊墨手中唯一的線索。
但驪山地宮,是帝國最核心的禁忌之地,守衛森嚴如同鐵桶,更有趙高這條毒蛇的“羅網”密布。他一個重傷未愈的通緝要犯,如何潛入?如何接近玄圭?
荊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穿透黑暗,遙遙鎖定了鹹陽城西北角一片燈火相對稀疏、卻彌漫着無形威壓的區域。那裏,是帝國權柄最黑暗的樞紐——中車府令,趙高的府邸!
要接近驪山地宮,必須先撬開“羅網”的縫隙!而趙高的府邸,就是“羅網”的核心!他要賭一把,賭趙高府邸外圍的守衛存在可以利用的漏洞,賭自己能窺探到一絲關於地宮、關於玄圭、甚至…關於黑鴉行蹤的信息!黑鴉!那個如同跗骨之蛆的毒蛇密探!他一定也在瘋狂地搜捕着自己和嬰兒的下落!
荊墨屏住呼吸,身體如同壁虎般緊貼在冰冷粗糙的牆面上。前方巷口,兩名身着玄色勁裝、腰懸短刃的“羅網”暗哨如同雕像般佇立在陰影中,眼神銳利地掃視着周圍。他們的站位看似隨意,卻封死了通往趙高府邸後巷區域的必經之路。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風更冷,帶着深秋的肅殺。荊墨的耐心如同磐石。他計算着遠處主幹道巡城衛隊腳步聲的間隔,計算着暗哨目光掃過的頻率。後背的傷口在寒冷的刺激下隱隱作痛,提醒着他身體的虛弱。
終於!遠處主幹道上,一隊巡城衛隊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甲葉的鏗鏘聲格外清晰。與此同時,巷口左側那名暗哨似乎被什麼動靜吸引,微微側頭向主幹道的方向望去。
就是現在!
荊墨動了!在右側暗哨目光移開的刹那,他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又如同沒有重量的鬼影,貼着牆根疾射而出!他的動作快到了極致,卻又詭異地沒有帶起一絲風聲!重傷的身體在這一刻被壓榨到了極限!
嗖!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已如輕煙般掠過巷口,沒入了趙高府邸後巷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危險的黑暗之中!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兩名暗哨毫無察覺。
進入後巷區域,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這裏的黑暗更加濃重,高大的府牆投下巨大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奇異的、混合着名貴熏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的味道。死寂!絕對的死寂!連蟲鳴都消失了。
荊墨的心跳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着胸前的傷口和那冰冷的青銅匣。他不敢有絲毫大意,將身體融入一片堆放雜物的陰影中,如同真正的死物,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緩緩移動,觀察着這座龐大府邸的後方輪廓。
後門緊閉,是厚重的黑漆木門,門環猙獰。門旁沒有守衛,但荊墨能清晰地感覺到,在那高牆之上,在那緊閉的門扉之後,隱藏着無數雙冰冷的眼睛和致命的機括。強闖?那是找死。
他的目光沿着高牆移動,搜尋着可能的漏洞——排水溝?通風口?或是…守衛換崗的間隙?
突然!
懷中那沉寂的青銅匣,毫無征兆地猛地一震!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尖銳的刺痛感,如同燒紅的鋼針,瞬間穿透荊墨的胸口,狠狠刺入他的心髒!
“呃!”荊墨悶哼一聲,身體劇顫,差點暴露行藏!他死死捂住胸口,臉色瞬間慘白!
這感覺…不是心魔的低語!不是力量的爆發!而是一種…仿佛被某種同源的、更龐大、更邪惡的存在瞬間鎖定的…極致危險預警!
幾乎就在青銅匣劇震的同一刹那!
“嗡——!”
一陣極其低沉、仿佛來自大地深處、又像是某種巨大機械啓動的嗡鳴聲,毫無征兆地從趙高府邸深處傳來!那聲音極其輕微,若非青銅匣的異動和荊墨高度集中的精神,幾乎難以察覺!
嗡鳴聲中,一股難以形容的、帶着血腥、陰冷、狂暴和古老腐朽氣息的能量波動,如同無形的漣漪,瞬間掃過整個府邸後巷區域!
荊墨只覺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懷中的青銅匣在這股能量波動掃過的瞬間,仿佛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匣身那些冰冷詭異的紋路驟然變得滾燙!一股狂暴的、帶着毀滅和吞噬欲望的意念,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入荊墨的腦海!
“殺…殺…殺…”
“血…更多的血…”
“力量…毀滅…”
無數混亂、暴戾、嗜血的念頭瘋狂沖擊着荊墨的意識!比心魔的哀嚎更加直接,更加原始!仿佛匣子本身那沉寂的、古老的凶性被瞬間點燃!
“呃啊啊——!”荊墨咬緊牙關,牙齦幾乎滲出血來!他用盡全部意志力,死死壓制着匣子傳遞過來的狂暴意念!身體因劇烈的對抗而劇烈顫抖,後背的傷口似乎再次崩裂,溫熱的液體浸透了繃帶!
那是什麼?!趙高府邸深處,到底在幹什麼?!爲何會引動青銅匣如此劇烈的反應?!那詭異的能量波動…那血腥陰冷的氣息…像極了…像極了驪山地宮深處,那些試圖啓動祭壇的“羅網”密探身上的氣息!但更加龐大!更加邪惡!
難道…趙高也在府中秘密進行着某種與地宮祭壇同源的邪惡儀式?!
這個念頭讓荊墨遍體生寒!他強忍着靈魂和肉體的雙重劇痛,努力集中精神,試圖感知那能量波動的源頭方向。就在他心神凝聚的瞬間——
咻!
一道極其細微、幾乎融入夜色的破空聲,帶着刺骨的殺意,毫無征兆地從荊墨側後方的屋頂陰影中襲來!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鑽,時機之精準,直取他的太陽穴!
偷襲!有埋伏!
荊墨的心瞬間沉入冰窟!他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