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維生穹頂核心的嗡鳴聲,如同新生巨獸笨拙而堅定的心跳,穿透了星火號殘骸的冰冷的甲板。

在玄衛三死寂的荒原上投下第一道屬於人類的聲波漣漪。

那束穿透裂痕、籠罩醫療艙手術台的金白色人造陽光,不再是孤立的救贖象征。

它點燃了某種東西。

某種在絕望廢墟下蟄伏已久、名爲“希望”的野火。

巨大的、由數千台礦騾屍骸鑄就的鋼鐵骨架,在模擬日光的照耀下,投下縱橫交錯的、冰冷與溫暖交織的光影。

這裏不再是單純的工地,而是血肉與鋼鐵共同構築的生存聖殿。

工程隊的漢子們赤膊上陣。

汗水在模擬陽光下閃爍着微光。

順着油污和結痂的傷口流淌。

焊槍噴射的橙紅烈焰不再是毀滅的吐息,而是創造的火種。

瘋狂舔舐着來自艦載博物館的浮雕合金板。

觀景廊道的強化玻璃框架。

甚至艦長休息室華麗的裝飾隔板。

這些曾經象征文明與舒適的材料,在刺耳的切割和轟鳴的焊接聲中,被粗暴地塑形、熔合。

填補着骨架間猙獰的縫隙。

“左邊!左邊抬高點!”

“媽的,這塊‘地球聯合號’的船頭雕花板,給老子焊正了!歪了漏風!”

一個大漢嘶吼着。

肩膀死死頂住一塊沉重的、刻着星艦徽記的鈦合金浮雕板。

汗水混着鐵鏽從他額角流下。

嗤——!嘶——!

高壓密封泡沫槍持續嘶鳴。

白色的膨脹物如同有生命的菌毯,迅速覆蓋、填充着每一道焊縫,每一處微小的孔隙。

空氣循環系統開始發出微弱的、帶着金屬摩擦聲的抽氣聲。

那是穹頂在嚐試吮吸第一口“人造氣息”。

趙凱站在一根粗壯的、來自“開拓者-III-1127”礦騾的傳動主軸上。

仰頭凝視着穹頂中心那道尚未封閉的裂痕。

救贖之光正是從那裏傾瀉而下。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麻木被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取代。

他手中的多功能工程平板不斷刷過密封度、內壓、溫度梯度的數據流。

“加壓測試!B-7區!”

他對着通訊器吼道。

嗡…嗡…嗡…

壓力表指針劇烈顫抖着。

艱難地向上爬升了兩格!

代表B-7區的密封紅燈閃爍了幾下。

終於,帶着一種不情願的妥協,跳成了相對安全的黃色!

“好!”

“C區!”

“泡沫跟上!”

“能量管線優先鋪設!”

“那束光不能滅!”

趙凱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目光掃過那道裂痕。

最終沒有下達封閉的命令。

那道縫,是光的路。

也是所有人心裏的窗。

人造陽光的金白色光柱,如同聖殿中的祭壇之火,依舊籠罩着核心手術區。

但這片“淨土”的邊緣,黑暗與絕望仍在無聲蔓延。

艾拉醫生在光柱邊緣停下腳步。

她面前的手術台上,躺着的是一位在F-7區爆炸中重度燒傷的工程師。

全身超過70%的皮膚焦黑碳化。

暴露的肌肉組織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醬紫色。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着巨大的痛苦。

沒有足夠的生物凝膠。

沒有特效抗感染藥劑。

僅有的鎮痛劑在之前的搶救中幾乎耗盡。

“艾…艾拉…醫生…”

工程師的眼睛被腫脹的眼皮擠成一條縫,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

“…光…光裏…舒服…”

“能…把我…推進去…一點嗎?”

艾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她看着傷員眼中那點卑微的、對光明的渴望。

又看向光柱中心區域。

那裏,傷勢相對可控、存活希望更大的傷員正在接受優先救治。

資源有限,必須做出選擇。

“好。”

艾拉的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一絲波瀾。

她和護士一起,艱難地將沉重的手術台向光柱方向挪動了半米。

溫熱的金色光芒終於覆蓋了工程師焦黑的雙腳和部分小腿。

工程師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解脫般的嘆息。

他腫脹的眼皮似乎鬆弛了一絲。

艾拉轉身,走向下一個手術台。

背對光柱的陰影裏,她緊握着激光焊筆(它現在也是手術刀)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一滴冰冷的液體無聲地滑過她沾滿血污的臉頰。

砸落在冰冷的地面。

光給了希望,也照出了更深的抉擇深淵。

突然,角落裏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

一個裹在髒污毯子裏的老人,懷裏緊緊抱着一個昏迷的小女孩,正拼命地想擠向光柱的方向。

他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哀求:“光…光能救命…求求你們…讓我孫女…照照光…”

維持秩序的戰士面露難色。

光柱區域是手術重地。

艾拉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冰冷的聲音卻清晰地傳開:

“讓他靠近光柱邊緣。”

“孩子放毯子上。”

“別進無菌區。”

老人如蒙大赦。

踉蹌着將孫女放在光柱邊緣的地上。

金色的光芒溫柔地灑在孩子蒼白的小臉上。

老人跪坐在陰影裏。

布滿皺紋的手顫抖着,輕輕撫摸孫女被光照亮的額發。

渾濁的老淚無聲滾落。

光與暗的交界處,生與死的拉鋸戰,無聲上演。

艦橋 - 數據洪流與人心暗涌

主屏幕上,維生穹頂的3D模型正在艱難地“生長”。

綠色的骨架區域在緩慢擴張。

但代表密封不足的紅色區域和能源不穩的黃色區域依舊觸目驚心。

密封度:72%。

能源供應波動幅度:±15%。

維生資源耗盡:≤46小時。

林辰的目光如同鷹隼。

在冰冷的數據流和幾個關鍵監控畫面間快速切換。

趙凱在光與鋼的穹頂下揮汗如雨。

艾拉在光與影的手術台前沉默抉擇。

還有那個蜷縮在光柱邊緣陰影裏的老人和小女孩…

“星核,資源回收進度?”

【艦載博物館:拆解完成度92%,材料輸送中。】

【中央觀景廊道:拆解完成度78%。】

【艦長休息室:拆解完成度100%。】

【新增可拆解目標:船員休閒中心(非承重結構,含合金框架及娛樂設備,預估材料:15噸)。】

【風險評估:影響士氣(潛在)。】

“拆!”

林辰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

目光掃過艦橋內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

“告訴所有人!”

“拆掉娛樂中心!”

“是爲了把更多的‘陽光’送進穹頂!”

“是爲了讓更多人活下來!”

“執行!”

命令下達。

艦橋內一片死寂。

幾個年輕船員交換了一下眼神。

嘴唇翕動。

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低下了頭。

老兵“獨眼”李依舊摩挲着胸口的銘牌。

僅存的右眼望着主屏上醫療艙光柱邊緣的那一老一小。

目光復雜。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從通訊頻道裏響起,來自E-5居住核心區的代表:

“艦長!”

“我們E-5區現在溫度還在降!”

“冷凝水都快結冰了!”

“拆下來的溫控材料爲什麼先供給穹頂?”

“我們這裏也有三千多號人快凍僵了!”

“穹頂不是還沒住人嗎?”

質疑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瞬間打破了壓抑的平靜。

頻道裏傳來幾聲壓抑的附和。

林辰眼神一寒。

他還沒開口。

另一個聲音,沙啞卻帶着斬釘截鐵的力量,強行切入頻道。

是趙凱!

“放你娘的屁!”

趙凱的吼聲帶着焊槍的灼熱感。

“沒穹頂,哪來的穩定環境給你們修溫控?”

“沒那束光,艾拉那邊早他媽崩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窩裏鬥?!”

“溫控材料在路上了!”

“嫌慢?”

“有種自己來穹頂焊!”

“老子這裏缺人手缺瘋了!”

頻道裏瞬間安靜下來。

E-5區的代表被噎得沒了聲音。

林辰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

聲音沉穩而有力:

“資源有限,分配基於最高生存概率原則。”

“穹頂是根基,醫療是命脈。”

“E-5區的溫控材料已在途中。”

“所有區域負責人,安撫好人員情緒,組織自救!”

“星火號要活下去,靠的不是抱怨,是每個人把手裏的焊槍、針筒、甚至一塊隔熱毯用到極致!”

“明白嗎?!”

“……明白,艦長。” E-5區的代表聲音低了下去。

艦橋內緊繃的氣氛稍緩。

但人心深處那被點燃的野火,既有照亮前路的溫暖,也潛藏着灼傷彼此的危機。

嗡…!

一陣更穩定、更渾厚的嗡鳴從穹頂核心傳來。

星核的提示音響起:

【維生穹頂—基礎密封層鋪設完成!】

【核心區(半徑50米)—內壓穩定!達到可呼吸標準(氧含量21.3%,氣壓:0.95標準)!】

【溫度調節系統—初級上線!】

【警告:區域外密封度不足!】

【警告:能源負載已達臨界!】

“成了!”

“基礎區成了!”

工程頻道裏爆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夾雜着哽咽!

趙凱站在穹頂中心,那道傾瀉着陽光的裂痕正下方。

他緩緩地、笨拙地抬起手。

解開了厚重宇航頭盔的密封卡扣。

一股冰冷、帶着濃烈金屬和密封泡沫氣味、卻又無比珍貴的“人造空氣”,猛地涌入他的鼻腔!

“咳…咳咳…”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肺部被這陌生的氣體刺激得生疼。

但下一秒,他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冰冷!粗糙!帶着鐵鏽和化學品的味道!

這是玄衛三上,穹頂之下,屬於人類的第一口“自由”呼吸!

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混合着臉上的汗水和油污。

他抬起頭。

透過那道裂痕,望向玄衛三永恒黑暗的天穹。

那束人造的陽光,此刻落在他布滿淚痕的臉上。

帶着一種虛幻的、卻足以支撐靈魂的溫度。

他舉起手中的工程平板。

對準通訊器。

聲音哽咽卻洪亮地傳遍全艦:

“穹頂基礎區…能喘氣了!”

“醫療艙!艾拉!”

“優先…轉移重傷員!”

醫療艙

艾拉醫生猛地抬頭。

看向那道裂痕。

看向光柱中飛舞的微塵。

她沾滿血污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清晰的、帶着淚光的笑容。

她對着身邊疲憊不堪的醫護和傷員,大聲喊道:

“聽到了嗎?!”

“穹頂!能呼吸了!”

“準備轉移!”

“重傷員優先!”

“快!”

光柱下,小楊似乎感應到了什麼。

緊閉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蜷縮在光柱邊緣陰影裏的老人,緊緊摟住孫女。

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

喃喃道:

“有氣了…有活氣了…”

希望,如同穹頂內這第一口粗糙的空氣,帶着鐵鏽與血的味道,卻無比真實地灌滿了這片在死亡邊緣掙扎的方舟。

野火已成燎原之勢。

照亮了前路,也灼烤着人心。

光的方向已定,但通往生存的道路,依舊荊棘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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