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這兩個字如同最後一道符咒,維系着搖搖欲墜的希望,也承載着最深重的恐懼。長安城中,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升鬥小民,每日裏最關心的事情,便是潼關的戰況。每一份從前線傳來的只言片語,都被反復咀嚼,試圖從中品出一絲生機。
然而,希望如同風中之燭,一次次被吹得明滅不定,最終徹底熄滅。
六月初,一個無比悶熱的午後,天空陰沉得如同灌了鉛,卻沒有一滴雨落下。那種悶,是一種令人心慌意亂的、窒息般的死寂。
然後,那熟悉的、卻每一次都讓人心驚肉跳的急促馬蹄聲,再次如同喪鍾般敲響在長安街頭!
這一次,報信騎士的聲音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種近乎崩潰的、帶着哭腔的絕望哀嚎:
“潼關……潼關失守!哥舒翰大將軍……被俘!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了啊——!”
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是報信人力竭墜馬,或者……是不忍再說下去。
但這已經足夠了。
轟隆隆——
天空終於炸響了今夏最沉悶的一聲驚雷,暴雨傾盆而下,仿佛天公也在爲這人間慘劇慟哭。
長安城,最後的精神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長生殿內,林薇薇正對着一盤未動的午膳發呆,聞聽此言,她手中的茶盞直直墜落,“啪”地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溼了她的裙擺,她卻毫無知覺。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幹,四肢冰冷麻木。
完了。最後的屏障,碎了。
通往長安的大門,已然洞開。安祿山的鐵騎,將再無阻礙,直撲這座毫無防備的都城。
殿外,不再是恐慌的竊竊私語,而是徹底失控的哭喊、尖叫和奔跑聲!宮人們如同無頭蒼蠅般亂竄,有人開始不顧一切地搶奪值錢的細軟,秩序蕩然無存。侍衛們的呵斥聲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侍衛自己也面露惶然,加入了混亂的行列。
大唐王朝一百三十餘年的盛世繁華,在這一刻,露出了它最爲不堪和狼狽的底色。
緊接着,興慶宮方向傳來了前所未有的喧囂。鍾鼓齊鳴,卻不是朝會的禮儀鍾聲,而是急促、混亂、透着倉皇的集結號令!無數車馬被調動的聲音、官員驚慌失措的呼喊聲、內侍尖利的傳令聲……交織成一曲帝國末路的慌亂交響。
“念奴!念奴!”林薇薇猛地站起身,聲音因極度緊張而嘶啞。
念奴快步進來,臉色同樣蒼白如紙,但眼神卻異常鎮定,甚至帶着一種“終於來了”的決絕。
“娘娘,”她不等林薇薇發問,便語速極快地說道,“陛下已下旨,即刻……西幸蜀中!車駕已在準備,請娘娘立刻收拾……收拾最緊要的物品,隨時準備起駕!”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西幸”二字,林薇薇還是感到一陣眩暈。
逃亡!真的要開始逃亡了!
“兄長呢?陛下如何安排?”她急切地追問。
“楊相國……自然會隨駕同行。陛下……陛下旨意,宮中妃嬪、皇子皇孫、諸位大臣……皆隨行!”念奴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但“皆隨行”三個字,卻讓林薇薇心頭稍安。至少此刻,李隆基還沒有放棄她。
但隨即,更大的恐懼涌上心頭——如此倉促、混亂的大規模逃亡,路上會發生什麼?那些對楊氏家族恨之入骨的將士和百姓,會如何對待他們?
“快去!將我們準備好的東西都拿出來!”林薇薇壓下翻騰的心緒,厲聲吩咐。此刻,任何猶豫都可能致命。
念奴立刻行動起來。她迅速從箱籠底層翻出那包粗布衣裙和幹糧,又協助林薇薇將藏在各處的藥粉小心地貼身收好。
林薇薇自己則飛快地摘下頭上身上所有華麗貴重的首飾,只留下那支暗藏鋒芒的金簪,牢牢插在發髻之中。她換上了一身相對素淨、便於行動的宮裝,外面罩上了一件顏色深暗的披風。
整個過程,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冷靜。現代靈魂的求生本能和歷史學者的認知,在這一刻壓倒了貴妃的嬌弱。
殿外,混亂還在升級。不時有內侍慌慌張張地跑來傳令,催促貴妃速速準備。哭喊聲、呵斥聲、物品摔碎聲不絕於耳。
林薇薇站在殿門內,最後回望了一眼這座她生活了數月、極盡奢華卻也如同牢籠的長生殿。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東西被匆忙搬動揚起的塵土氣息,以及……一種夢想徹底破滅後的腐朽味道。
“走吧,娘娘。”念奴低聲道,手裏緊緊抱着那個裝着她們最後希望的包袱。
林薇薇深吸一口氣,毅然決然地踏出了長生殿的門檻。
外面,雨還在下,沖刷着朱紅的宮牆和金色的琉璃瓦,卻洗不淨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絕望與倉皇。無數的宮女、宦官、侍衛像潮水一樣涌向指定的集合地點,人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恐和對未來的茫然。
龍輦鳳輿、各種車駕擠滿了宮道,人們爭先恐後,場面混亂不堪。
林薇薇在念奴和幾名忠心侍衛的護衛下,艱難地朝着御輦的方向挪動。雨水打溼了她的鬢發和衣襟,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在她不遠處,她看到了被衆多侍衛簇擁着的李隆基,他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龍袍顯得有些凌亂,眼神渾濁而疲憊,正聲嘶力竭地指揮着什麼。
她也看到了楊國忠,他臉色鐵青,正在對幾名將領咆哮,試圖維持秩序,但效果甚微。
這場曾經代表着至高無上權力和榮光的西巡,從一開始,就彌漫着末路的悲涼與狼狽。
車駕終於在一片無法形容的混亂中,緩緩啓動,駛出了大明宮的大門。
林薇薇坐在劇烈顛簸的鳳輿中,緊緊抓住窗櫺,回頭望去。
雨幕中的長安城,巍峨的宮闕逐漸模糊,最終消失在視線之外。
她知道,這一走,或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而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漫漫蜀道,是步步殺機,是……馬嵬坡。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發間的金簪,又握緊了袖中那枚冰冷的金屬羽翼。
逃亡之路,已經開始。
而那個承諾中的“生門”,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