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冰冷奇異的金屬羽翼，被林薇薇用最柔軟的絲綢仔細包裹，藏於妝奩最隱秘的夾層之中。它像一塊投入心湖的寒冰，既讓她感到刺骨的危機，又奇異地帶來一絲鎮定的力量——至少，那暗處的存在並非虛幻，她抓住了一點真實的線索。
然而，深宮的生活並不會因個人的驚悸而暫停。翌日，一份來自興慶宮的諭令送到了長生殿：陛下欲觀新排的《霓裳羽衣舞》片段，請貴妃娘娘至梨園先行演練，以供聖覽。
《霓裳羽衣舞》！
林薇薇聽到這個名字時，指尖微微一顫。這是楊玉環冠絕天下的代表作，也是大唐盛世的藝術象征之一。她繼承了這個身體，難道還繼承了那驚世駭俗的舞技？
恐慌瞬間攫住了她。歷史知識她知道，跳舞？她只是個偶爾在健身房跳跳操的現代人！
“娘娘，車駕已備好。”念奴輕聲提醒。
別無選擇。林薇薇只能硬着頭皮，在宮人的簇擁下，登上步輦，前往皇家樂團所在地——梨園。
梨園內，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數十名樂工和舞伎早已等候在此，見到貴妃駕臨，紛紛跪拜行禮。負責編排舞曲的樂官李龜年上前，恭敬地呈上曲譜和舞步圖示，並仔細講解此次要演練的片段。
林薇薇聽得雲裏霧裏，那些古代的工尺譜和舞蹈術語對她而言如同天書。她只能強作鎮定，點頭應着，手心卻不斷滲出冷汗。
“請娘娘更衣。”宮女捧來那套聞名遐邇的霓裳羽衣。衣裙極盡華麗，彩繡輝煌，點綴着無數珍珠寶石，卻又輕薄如雲霞，仿佛穿上便能羽化登仙。
換上舞衣，戴上繁復的頭飾，林薇薇站在巨大的銅鏡前，幾乎認不出自己。鏡中的女子傾國傾城，華美不可方物，眉眼間卻藏着一絲無法掩飾的惶惑。
音樂前奏響起。
該她上場了。
林薇薇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努力摒棄腦中的雜念，試圖放空自己，將身體完全交給本能——屬於楊玉環的身體本能。
奇跡般的，當第一個音符清晰地鑽入耳中，她的四肢百骸似乎自動響應。一種深埋於肌肉記憶中的韻律感蘇醒了。
她旋身，展臂，回眸，踏步……動作如行雲流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水袖甩開，如雲如霧，裙裾飛揚，似真似幻。她仿佛不再是自己，而是化爲了音樂本身，化爲了一個翩躚於雲端仙境的神女。
周圍的樂工和舞伎們都看呆了，眼中充滿了驚嘆與崇拜。貴妃的舞姿，似乎比以往更加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少了幾分刻意雕琢的媚態，多了幾分飄逸出塵的靈氣。
林薇薇自己也沉浸在一種玄妙的狀態裏。她無需思考，身體自會舞動。她甚至能感受到原主對這支舞傾注的情感——對美的極致追求，對愛情的沉醉，以及對這繁華盛世的謳歌。
然而，就在一個高難度的連續旋轉動作，她裙袂飄飄，如同綻放的花朵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
在梨園側殿二樓，那通常是皇室成員或極少數重臣觀舞的雅間，窗櫺的陰影之中，靜靜地立着一個身影。
不是李隆基，他尚未到來。
那身影挺拔而孤峭，穿着一身與周圍華美環境格格不入的深色勁裝，幾乎隱沒在昏暗裏。他並未完全隱藏自己，仿佛知道在這個角度，只有舞動至特定位置的她才能瞥見。
是那個人！
林薇薇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旋轉的動作幾不可查地滯澀了一瞬，幸好強大的身體本能立刻彌補，未曾露出破綻。
她不敢再看，強迫自己專注於舞蹈，但整個後背卻仿佛感受到了那雙穿透陰影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像之前幾次那般模糊而遙遠，它變得具體而專注。沒有殺氣，沒有惡意，甚至沒有探究，反而像……像在欣賞？不，比欣賞更復雜，更像一種沉靜的守護，一種無聲的嘆息，仿佛在凝視一件失而復得、卻又易碎的珍寶。
他竟敢出現在這裏？在皇家禁苑，在衆目睽睽之下（雖然那個位置相對隱蔽）？他到底是誰？擁有何等身份和膽量？
一曲終了，舞步收歇。
林薇薇微微喘息着，定在原地，汗水浸溼了額發。周圍爆發出由衷的贊嘆和掌聲。
她鼓起勇氣，再次抬眼望向那個窗口。
陰影依舊，那個身影卻已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妙極！妙極！”李龜年激動地上前，“娘娘此舞，已臻化境！陛下見之，定然龍心大悅！”
林薇薇勉強笑了笑，接過念奴遞上的帕子拭汗，心中卻波瀾起伏。
他來了。他看到了她的舞蹈。那最後的目光，是什麼意思？
排練結束，回到長生殿。林薇薇屏退衆人，獨自倚在窗邊，望着庭院中盛放的牡丹，心神不寧。
那個神秘人一次次地突破宮廷的守衛，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他的行爲模式令人費解。若有所圖，爲何不動手？若爲守護，爲何不現身？
還有他看她跳舞時的眼神……
一個荒謬卻又讓她心跳加速的念頭隱隱浮現：他關注的，或許不僅僅是“楊貴妃”這個身份。他是不是……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同？
否則，如何解釋那目光中難以言喻的復雜？那不像是在看一個單純需要保護的目標。
就在這時，窗外極近處，似乎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幾不可聞的嘆息。
林薇薇渾身一僵，猛地轉頭看向窗外——
只見一支剛剛綻放的、嬌豔欲滴的紅牡丹，無聲無息地從窗外飄落進來，恰好落在她的窗台上。花瓣上還帶着晶瑩的露珠（或是夜間的霧氣），微微顫動。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沒有腳步聲，沒有衣袂聲，只有那聲仿佛錯覺的嘆息，和這支突然出現的牡丹。
林薇薇的心髒狂跳起來，她幾步沖到窗邊，向外望去。
夜色朦朧，庭院寂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她收回目光，顫抖着手，拾起那支牡丹。
花枝的斷口整齊平滑，像是被極其鋒利的刃器瞬間切斷。
他將一支代表富貴與豔麗的牡丹，用如此悄無聲息又帶着鋒利意味的方式，送到了她的窗前。
這……是禮物？是暗示？還是另一種形式的……交流？
林薇薇握着那支帶着涼意的花朵，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深宮的夜晚，似乎因爲那個隱匿的存在，變得更加深邃難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