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墨園,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寂靜而冰冷。蘇晚寧推開沉重的別墅大門,玄關處感應燈自動亮起,投下一片慘白的光暈,旋即又熄滅,將她重新拋回黑暗之中。她沒有再去觸碰任何開關,只是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城市邊緣模糊的霓虹光影,摸索着穿過空曠得能聽見自己腳步聲的客廳,疲憊地陷進了那張寬大的、觸感冰涼的真皮沙發裏。
身上那件被紅酒玷污的冰藍色禮服,此刻像一層黏膩冰冷的皮膚緊貼着她,散發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宴會廳的甜膩酒氣和林薇薇那令人作嘔的茉莉香水味。她沒有力氣去換下它,只是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自己,試圖汲取一點可憐的暖意。偌大的別墅裏,死寂無聲,只有牆上那座昂貴的歐式掛鍾,發出規律而單調的“滴答”聲,每一秒都像是在丈量着她內心的荒涼。
她知道自己不該等。在宴會廳裏,目睹楚天墨與林薇薇那場默契共舞,目睹他毫不猶豫地將崴腳的她擁入懷中,那般自然而然的關切,已經將所有的真相血淋淋地攤開在她面前。理智告訴她,回來,不過是自取其辱的延續。
可是,心底深處,那一點連她自己都唾棄的、卑微如塵的希望之火,卻頑固地不肯徹底熄滅。也許……也許他會回來?也許他會發現她的提前離場?哪怕只是出於最基本的、對名義上妻子的禮節,推開門,問一句“你怎麼先回來了?”或者,哪怕只是對她身上這片刺目的污漬,投來一絲詢問的目光?哪怕那詢問之後依舊是冰冷的指責,至少……至少證明他看到了她的存在,注意到了她的異常。
這個念頭,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卻支撐着她,讓她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僵坐在這片象征着財富與地位、卻毫無溫度的奢華牢籠裏。
時間在掛鍾的滴答聲中緩慢地流淌。窗外的霓虹漸漸黯淡,城市的喧囂也歸於沉寂。她維持着同一個姿勢,感覺四肢百骸都因爲長時間的緊繃而變得僵硬、酸痛。眼睛又幹又澀,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仿佛所有的淚水都在洗手間裏流盡了。腦海裏不受控制地反復回放着今晚的一幕幕——楚瑤和那些千金小姐刻薄的議論,舞池中央那對刺眼的璧人,林薇薇倚靠在楚天墨懷中時那勝利者的微笑,以及楚天墨那雙從未對她流露過絲毫溫柔的、此刻卻盛滿對另一個女人關切的眼睛……
每一幀畫面都像是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切割。她開始懷疑自己這三年來的堅持究竟意義何在?是爲了父親臨終前的托付?還是爲了那早已隨着蘇家敗落而粉碎的、可笑的驕傲?抑或,僅僅是出於一種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這樣被一場設計好的意外和一個冷漠的男人徹底定義?
思緒紛亂如麻,頭痛欲裂。她將臉埋進膝蓋,試圖阻擋那些不斷侵襲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當時鍾的指針艱難地重疊在羅馬數字“XII”上時,窗外傳來了汽車引擎由遠及近的聲音,車燈的光柱掃過客廳的落地窗,在牆壁上投下短暫移動的光影。
蘇晚寧的心髒猛地一縮,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手指緊張地揪住了身下沙發的皮質表面。她聽到了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的聲音,然後是大門被推開,玄關的燈再次亮起。
楚天墨走了進來。他身上帶着一股濃烈的、混合着煙草和高級威士忌的酒氣,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領帶扯得鬆散,素來一絲不苟的頭發也略顯凌亂。他似乎有些疲憊,徑直朝着樓梯方向走去,甚至沒有注意到黑暗中沙發上蜷縮的人影。
就在他的腳踏上第一級台階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終於瞥見了那片不同於黑暗的模糊輪廓。他的腳步頓住,轉過身,借着樓梯口那盞昏暗壁燈的光線,皺着眉頭看向沙發。
當看清是蘇晚寧時,他眼中閃過一抹毫不掩飾的意外,隨即迅速被一種習慣性的不耐與煩躁所取代。
“這麼晚不睡,坐在這裏幹什麼?”他的聲音因爲酒精而有些沙啞,語氣卻冷硬得像一塊砸在地上的冰,沒有任何溫度,更沒有她潛意識裏期盼的、哪怕一絲一毫的詢問或關心。他甚至沒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仿佛在打量一件擺錯了位置的家具。
那一瞬間,蘇晚寧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所有煎熬的等待,所有卑微的期盼,所有在寒冷和黑暗中構築起的、脆弱的幻想,都在他這句不耐煩的質問下,轟然倒塌,碎成齏粉。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問,“你看到我提前離開了嗎?”想問,“你和林薇薇跳完舞還開心嗎?”甚至想指着自己禮服上的污漬,質問他,“這就是你讓我穿的禮服,現在變成這樣,你滿意了嗎?”
可是,看着他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厭煩,和他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費時間的表情,所有的話語都哽在了喉頭,化作了無聲的苦澀,彌漫在口腔裏,一路蔓延到心底最深處。
楚天墨見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一言不發,眉頭皺得更緊。他顯然沒有興趣探究她異常的原因,或許,他根本從未真正關心過她的情緒。
“沒事就早點休息。”他丟下這句近乎敷衍的話,不再看她,轉身上樓。沉穩而規律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別墅裏,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上,直至消失在二樓的主臥方向——那個他們名義上共享,他卻極少踏入的空間。
客廳裏重新恢復了死寂。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
蘇晚寧依舊維持着僵硬的坐姿,一動不動。窗外,凌晨的寒意似乎滲透了厚重的玻璃窗,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浸入她的骨髓。她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沉重的虛無感,像黑色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最後一絲微弱的火光,熄滅了。
她的心,伴隨着那遠去的腳步聲,徹底沉入了冰冷、黑暗、再也無法窺見一絲光亮的谷底。原來,她的等待,她的存在,於他而言,真的毫無意義。連一句敷衍的疑問,都是一種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