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長安的雪還未化盡。
長公主府暖閣內,炭火燒得噼啪作響。趙清瑜披着玄狐大氅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封密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信是半個時辰前密使送來的,字跡潦草,顯然寫時倉促:
“公主鈞鑑:王玹餘黨昨日廷議,以‘核實邊軍實額’爲由,欲遣御史台、戶部、兵部三司聯合赴雁門關查驗。戶部侍郎張謙附議,言‘北境連年虛報兵額,冒領糧餉,恐成藩鎮之禍’。陛下未置可否,令三日後再議。事急,望公主早作綢繆。”
趙清瑜將信紙湊近燭火,火苗舔舐邊緣,迅速卷曲焦黑。
“藩鎮之禍?”她冷笑一聲,聲音在空蕩的暖閣裏顯得格外清冷,“李牧若真有異心,去年冬北莽攻關時,他只需稍退三十裏,雁門關早破了。何須死守三月,折損過半兵力?”
侍立一旁的青衣女官低聲道:“公主,張謙是王玹門生,其妻族與江南林家是姻親。此番發難,恐非只爲打壓李將軍。”
“本宮知道。”趙清瑜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寒風灌入,吹散暖閣裏的熏香,“王玹雖逃,黨羽未清。他們想斷了雁門關的糧餉,逼李牧要麼降敵,要麼潰敗——無論哪種,都能坐實‘李牧無能’或‘李牧通敵’的罪名。屆時……”她頓了頓,“屆時主和派便可順理成章與北莽議和,割地賠款,保全江南那些世家的利益。”
女官臉色微白:“那雁門關……”
“雁門關不能丟。”趙清瑜關上窗,轉身時眼中閃過決然,“備紙筆,本宮要給唐淵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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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雁門關。
唐淵拆開蠟封的密信時,手指有些發顫。這不是蒲英兒用的浣花箋,而是宮廷特制的雲紋紙,右下角有一枚極小的朱砂印——長公主的私印。
信中內容言簡意賅,但字字如刀:
“唐兄弟親啓:朝中有變,王黨以‘核實兵額’爲由,欲斷雁門糧餉。張謙主議,三司查驗之隊不日將北上。李將軍需早做準備,若被坐實‘虛報’,則糧餉減半,軍心必潰。另,江南糧道恐有阻滯,望警惕。”
唐淵將信反復讀了三遍,起身走向帥帳。
李牧正在沙盤前與幾名偏將議事,見唐淵神色凝重,揮手讓衆人退下。
“將軍請看。”唐淵遞上信。
李牧接過,掃了一眼,臉色漸漸沉下來。他將信紙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筆架搖晃。
“核實兵額?”老將軍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雷霆般的怒意,“去年冬雪關之役,雁門守軍戰死四千三百人,重傷兩千餘!現在關內能戰之兵不足兩萬八,他們還要‘核實’?核實什麼?核實棺材夠不夠用嗎?!”
唐淵沉默。他知道李牧的憤怒——這位鎮北將軍十六歲從軍,守邊三十六年,身上大小傷疤二十七處,三個兒子戰死兩個,獨子李朔如今在東海戍邊。這樣的人,被朝中小人誣爲“虛報兵額、冒領糧餉”,何等寒心。
“將軍息怒。”唐淵低聲道,“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
李牧深吸幾口氣,平復情緒。他走到帳門口,掀開簾子望向校場——那裏,新兵正在訓練劈砍,動作稚嫩卻認真。更遠處,傷兵營裏還有哀嚎聲隱隱傳來。
“唐淵,”李牧轉身,眼神銳利,“你實話告訴我,若糧餉減半,我們能撐多久?”
唐淵心算片刻:“關內現有存糧六萬石,按兩萬八千人算,每日耗糧約兩百八十石,可撐兩百一十餘日。但這是最理想狀況——實際需考慮戰損、民夫、傷兵額外補給。若糧餉減半,每月缺口至少三千石,現有存糧……最多撐四個月。”
“四個月。”李牧喃喃重復,走到沙盤前,手指點在雁門關的位置,“北莽安鐵勒正在集結兵力,最遲三月必來犯。屆時若糧草不濟,軍心渙散……”
他沒說下去,但唐淵懂。糧草是軍隊的命脈,命脈若斷,再勇猛的將士也揮不動刀。
“將軍,”唐淵忽然道,“沈姑娘的商隊昨日抵關,押運物資二十車。此事可作文章。”
李牧抬眼:“怎麼說?”
“王黨誣我們‘虛報兵額’,無非是說我們兵力不足卻多領糧餉。但沈姑娘以商賈身份運來如此多軍需——若我們真兵力不足,何需這些物資?這恰恰證明,雁門關確需這麼多補給,因爲我們確有兩萬八千兵要養!”
李牧眼睛一亮:“你是說,以商隊物資爲證,反駁虛報之說?”
“是。而且沈姑娘‘絲路之眼’的名號在商界響亮,她若願意作證,說這些物資是她根據雁門關實際需求籌備的,比我們自辯有力得多。”
李牧沉吟片刻:“沈姑娘會答應嗎?”
“下官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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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下午,唐淵在小院找到沈薇時,她正在清點一批新到的箭鏃。
院子裏擺着十幾個木箱,沈薇蹲在其中一箱前,手裏捏着一枚三棱箭鏃對着光看。陽光照在鐵鏃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沈姑娘。”唐淵抱拳。
沈薇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鐵鏽:“唐大人有事?”
唐淵將朝堂之事簡要說了,末了道:“……故想請姑娘作證,你運來的物資是根據雁門關實際需求籌備,以此反駁‘虛報兵額’之說。”
沈薇聽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唐大人,你可知我這批貨價值多少?”
唐淵一怔。
“西域藥材三百斤,其中止血的‘金瘡藤’一兩值五錢銀子;精鐵五百斤,是從吐火羅國走私出來的,價比中原高三成;皮革八百張,全是鞣制好的牛皮,一張抵軍中的三張。”沈薇走到另一箱前,掀開箱蓋,露出裏面碼放整齊的琉璃瓶,“還有這些火油,一桶值二十兩。二十車貨,總價不低於三萬兩。”
唐淵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這些物資珍貴,卻沒想到如此昂貴。
“我若說這些貨是平價供應,分文不賺,朝中那些大人會信嗎?”沈薇看着他,“他們會說,商賈逐利,無利不起早。我沈薇肯運這麼多貨來,定是雁門關給了高價——這反而坐實了‘虛報冒領’的罪名。”
唐淵臉色微變。
沈薇卻繼續道:“所以,不能說我‘平價供應’,要說我‘高價售賣’。”
“什麼?”
“唐大人,你回去告訴李將軍,讓他寫奏折時這麼說:‘雁門關物資緊缺,商賈沈薇運貨來售,價格雖高,但爲保關防,不得不購。’”沈薇目光冷靜,“如此一來,朝中那些人反而會信——因爲這才符合他們對商賈的認知。而他們若信了,就會想:雁門關肯花高價買這麼多貨,定是確實需要。這不就證明了我們兵力真實嗎?”
唐淵怔怔看着她,許久才嘆道:“沈姑娘深諳人心。”
“在絲路上跑久了,見的鬼比人多。”沈薇淡淡一笑,轉身繼續清點箭鏃,“對了,奏折裏記得提一句,說我‘坐地起價,趁機牟利’。罵得狠些,那些大人才舒坦。”
唐淵深深一揖:“沈姑娘大義,唐某代雁門關將士謝過。”
“不必謝我。”沈薇頭也不抬,“我只是在做生意——保住雁門關,才能保住我的商路。各取所需罷了。”
話雖如此,但唐淵看見她清點箭鏃時,將一批略有瑕疵的單獨挑出來,低聲對夥計說:“這些不算錢,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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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驚蟄。
雁門關外積雪開始大面積融化,飲馬河傳來冰層斷裂的悶響。關牆上,士兵們忙着修補被雪水侵蝕的夯土,空氣裏彌漫着泥土和草根的氣息。
但一封飛鴿傳書,讓關內的氣氛驟然凝固。
信是蒲英兒從潤州發出的,字跡潦草,顯然寫時倉促:
“唐兄:二月廿五,糧隊自潤州發,計糧八千石、棉衣五千套、藥材三十車。廿八抵徐州,換騾馬北行。三月初一晨,於太原府南五十裏黑虎嶺遭‘山賊’劫掠。押運護衛四十二人全數被殺,糧車盡毀。屍檢刀傷整齊,深而直,乃制式橫刀所致。地方衙役稱‘山賊凶悍’,然現場無山賊屍首。疑非賊,乃兵。糧道危矣,英兒已另籌糧,然需時日。萬望警惕。”
唐淵捏着信紙,指節發白。
“黑虎嶺……”他快步走到地圖前,手指順着太原府向南劃,“這裏已是腹地,距雁門關四百餘裏。什麼山賊敢在官道上劫軍糧?還全殲四十二名護衛——那些護衛是蒲家重金聘請的,不乏退伍老兵!”
何墨、舒傑、楊萬、沈薇都被召到帥帳。李牧將信傳閱,衆人臉色都沉了下來。
“制式橫刀。”何墨最先開口,聲音冷峻,“只有軍隊才用。山賊用不起,也用不慣。”
舒傑一拳砸在案上:“肯定是王玹那幫雜碎勾結地方駐軍幹的!斷我們糧道!”
沈薇仔細看了信,忽然道:“黑虎嶺一帶的駐軍……是太原府折沖府吧?都尉是誰?”
唐淵回憶兵部文書:“折沖都尉趙奢,四十二歲,河北趙郡人。原是王玹麾下親兵,王玹倒台後調任太原,明升暗降。”
“趙奢……”沈薇沉吟,“我在太原府有個鋪面,掌櫃提過此人。說他‘貪財好酒,尤愛西域琉璃’。”
“琉璃?”唐淵眼神一凜。
“是。去年我運過一批琉璃器到太原,趙奢曾派人來問價,但嫌貴未買。”沈薇頓了頓,“可半個月前,我夥計從太原傳信說,趙奢府上近日擺出好幾件琉璃珍品,價值不菲。”
何墨立刻抓住關鍵:“他哪來的錢?”
衆人對視,答案呼之欲出。
李牧臉色鐵青:“劫軍糧,賣錢,買琉璃——好一個趙奢!”
“但無證據。”唐淵苦笑,“現場被‘山賊’破壞,屍體刀傷雖像制式橫刀,但山賊也可能繳獲軍刀。僅憑琉璃,定不了罪。”
帳內陷入沉默。
窗外傳來士兵操練的號子聲,整齊有力。但這些年輕的聲音能響多久,取決於糧草能撐多久。
許久,沈薇忽然道:“將軍,此事交給我與何墨。”
李牧抬眼:“沈姑娘有何計策?”
“我與何墨扮作商販,去太原府查。”沈薇思路清晰,“我是商賈,去太原做生意合情合理。何墨扮作我的護衛,他擅追蹤,可尋線索。我們暗中調查趙奢,若能拿到他通敵或劫糧的證據,便可一舉扳倒。”
舒傑急道:“太危險了!趙奢若真是劫糧主謀,定會嚴防死守,你們去不是自投羅網?”
“正因危險,才需何墨。”沈薇看向何墨,目光平靜,“死亡沙漠裏,我們配合過。他擅潛行、刺殺,我擅周旋、套話。而且……”
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而且我們‘兩不相欠’的關系,反而最不易引人懷疑——商賈與護衛,本該如此。”
何墨一直沉默,此時忽然開口:“我去。”
“哥!”舒傑還想勸。
何墨搖頭,看向李牧:“將軍,末將願往。烏衣營暫交舒傑代管。”
李牧目光在何墨和沈薇臉上掃過,沉吟良久,終於點頭:“好。但記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爲,立即撤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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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帳後,舒傑拉着何墨到僻靜處,壓低聲音:“哥,你真要去?那趙奢若是狠角色,你們倆……”
“所以更要去。”何墨看着遠處關牆,“若糧道真被斷,雁門關守不住。關破,所有人都得死。”
舒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何墨拍拍他肩:“守好關,等我回來。”
說完走向自己營帳,開始收拾行裝。烏金劍需帶,弩機太重不便,改帶袖箭。換洗衣物兩套,幹糧三日份,金瘡膏、止血散各一瓶。最後,他從箱底取出一件灰色布衣——那是去年在死亡沙漠時穿的,洗得發白,但結實。
敲門聲響起。
何墨開門,沈薇站在門外。她也換了裝束,一身靛藍棉布裙,外罩半舊羊皮襖,頭發綰成婦人髻,插了根普通的木簪。臉上未施脂粉,但眉眼間的英氣掩不住。
“明日辰時出發。”她說,“我準備了馬車,扮作販皮貨的夫妻。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從幽州來太原做買賣。”
何墨耳根微熱,但面色如常:“好。”
沈薇遞過一個小包裹:“裏面有兩張路引,幽州官府開的,蓋了真印——我找朋友弄的。還有二十兩碎銀,路上用。”
何墨接過,觸到她指尖,微涼。
“沈薇,”他忽然叫住她,“虎口的傷好了嗎?”
沈薇一怔,抬起右手。虎口麻布已拆,留下一道淺粉色疤痕:“好了。你的藥膏很管用。”
何墨點頭,從懷裏又掏出一個小瓷瓶:“新的,帶着。”
沈薇接過,瓷瓶溫熱。她握在掌心,低聲道:“謝謝。”
兩人沉默片刻,沈薇轉身要走,何墨忽然道:“明天……小心。”
沈薇回頭,笑了:“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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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何墨最後一次檢查行裝時,舒傑又溜了進來,手裏拎着個酒囊。
“哥,喝一口。”舒傑遞過來。
何墨接過,灌了一大口。酒烈,燒得喉嚨發燙。
舒傑自己也喝了一口,抹抹嘴,忽然低聲道:“哥,沈姑娘……是個好人。”
何墨看他。
“我是說,”舒傑撓頭,組織語言,“她在死亡沙漠救過我們,現在又冒險幫咱們。這情義……你得珍惜。”
何墨沉默,又灌了一口酒。
“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月兒,何叔的仇。”舒傑聲音更低了,“但人總得往前看。沈姑娘對你怎麼樣,我們都看得見。你對她……”
“我知道。”何墨打斷他,聲音沙啞,“我都知道。”
舒傑看着他,嘆了口氣,拍拍他肩:“那就好。平安回來,哥。”
“一定。”
舒傑走到門口,又回頭,咧嘴笑:“對了,陳巧那丫頭讓我帶話,說‘何大哥和沈姐姐一定要平安回來,我燉了湯等你們’。”
何墨嘴角微彎:“告訴她,湯留着,我們回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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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四,太原府。
城門外排着長隊,守城兵卒懶洋洋地檢查路引。春寒料峭,這些兵卒裹着厚棉襖,呵出的氣在空氣中凝成白霧。
一輛青篷馬車緩緩駛來。駕車的是個灰衣漢子,相貌俊朗,左頰有道淺疤,眼神平淡無波。車廂簾子掀開一角,露出婦人半張臉,二十許年紀,眉眼溫婉,但眼神銳利。
“路引。”兵卒伸手。
漢子遞上兩張紙。兵卒掃了一眼:“幽州來的?販皮貨?”
“是。”漢子聲音低沉,“家裏攢了些皮子,來太原碰碰運氣。”
兵卒又看了眼車廂裏的婦人,婦人沖他溫婉一笑。兵卒擺擺手:“進去吧。最近城裏查得嚴,別惹事。”
“謝軍爺。”
馬車駛入城門。街道兩旁商鋪林立,行人熙攘,比起雁門關的肅殺,這裏多了幾分煙火氣。但細看能發現,巡邏的兵卒比往日多,且眼神警惕。
馬車在一家客棧前停下。招牌上寫着“悅來客棧”,門面普通,但後院寬敞,適合停車馬。
“客官住店?”夥計迎出來。
“要一間上房,後院停車。”漢子——何墨——跳下車,伸手扶婦人下車。動作自然,像真夫妻。
沈薇搭着他手下車,對夥計道:“再要一桶熱水,趕路乏了。”
“好嘞!”
安頓好後,兩人在房裏對坐。窗戶關着,門外有夥計走動的聲音。
“趙奢府邸在城東永興坊。”沈薇壓低聲音,“我夥計打聽過,他每日未時從折沖府回府,酉時出門赴宴,子時歸。府裏護衛二十人,分兩班值守。”
何墨點頭:“今夜我去探。”
“不急。”沈薇從行囊裏取出一個小木盒,打開,裏面是十幾顆鴿卵大的琉璃珠,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斑斕色彩,“先送禮。”
午後,沈薇獨自出門,何墨遠遠跟着。
永興坊是太原府權貴聚居地,街道寬敞,宅院深幽。趙奢的府邸不算最氣派,但門樓高聳,石獅猙獰。沈薇走到側門,叩響門環。
門開一條縫,露出老仆半張臉:“找誰?”
“煩請通報,幽州皮貨商沈氏,特來獻寶。”沈薇遞上一顆琉璃珠。
老仆接過珠子,對着光看了看,眼中閃過驚豔:“等着。”
片刻後,側門大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出來,打量沈薇:“你就是獻寶的?”
“是。民婦得了幾件西域琉璃,聽聞趙大人雅好此物,特來獻上。”沈薇不卑不亢。
管家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側身:“進來吧。”
沈薇跟着進去。何墨在不遠處茶攤坐下,要了碗茶,目光始終盯着趙府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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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花廳。
趙奢四十出頭,面白微胖,留着短須,穿着家常錦袍,正把玩沈薇獻上的琉璃珠。珠子在掌心滾動,折射出迷離光彩。
“好東西。”他抬眼看向沈薇,“沈夫人從何處得來?”
“亡夫生前跑西域商路,留下的存貨。”沈薇垂眸,語氣哀婉,“如今家道中落,民婦不得不變賣這些,換些銀錢度日。”
趙奢挑眉:“哦?沈夫人想賣多少?”
“這顆珠子,市價至少百兩。”沈薇頓了頓,“但民婦敬重大人,願以八十兩相讓。另還有幾件更大件的,若大人有興趣,民婦明日帶來。”
“明日?”趙奢眯起眼,“沈夫人住在何處?”
“悅來客棧。”
趙奢將珠子放回錦盒,忽然笑了:“沈夫人,你可知近日太原府不太平?”
沈薇故作茫然:“民婦初來乍到,不知……”
“黑虎嶺出了山賊,劫了一隊糧車。”趙奢盯着她,“那糧隊也是從南邊來的。你說巧不巧?”
沈薇臉色微白,起身行禮:“大人恕罪,民婦不知此事。若大人覺得民婦可疑,民婦這就離開太原……”
“哎,別急。”趙奢抬手虛按,“本官只是隨口一提。沈夫人既然是正經商人,本官自然歡迎。”他話鋒一轉,“你說明日還有貨?”
“是。有一尊琉璃馬,一尺來高,通體碧綠,是吐火羅王室流出的珍品。”
趙奢眼中閃過貪婪:“好!明日未時,你帶來。若真是好東西,本官絕不虧待你。”
“謝大人。”
沈薇退出花廳,管家送她到側門。離開趙府百步後,她微微吐了口氣,後背已滲出冷汗。
何墨從暗處走出,低聲問:“如何?”
“他起疑了,但貪心更盛。”沈薇快速道,“明日未時我再來,你趁府中注意力在我身上時,潛入搜查。重點是書房、庫房。”
“明白。”
兩人並肩走回客棧,像一對普通夫妻。但沈薇能感覺到,何墨的右手始終虛按在腰間——那裏藏着袖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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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未時。
沈薇抱着錦盒再次走進趙府。盒子裏裝的確實是一尊琉璃馬,碧綠剔透,馬尾飛揚,栩栩如生。這是“絲路之眼”壓箱底的寶貝,價值千金。
趙奢在書房接見她。見到琉璃馬時,他眼睛都直了,捧在手裏反復摩挲,連聲贊嘆。
沈薇垂眸站在一旁,心中計算時間——何墨應該已經潛入府中了。
與此同時,何墨從趙府後牆翻入。
他穿着夜行衣,但現在是白天,只能借着假山、樹木陰影移動。趙府護衛確實森嚴,但未時正值換崗,有一炷香的空隙。何墨如鬼魅般穿過回廊,來到書房窗外。
透過窗縫,他看見趙奢正背對窗戶欣賞琉璃馬,沈薇站在三步外,垂首不語。
何墨無聲退開,按照沈薇畫的地圖,找到庫房。
庫房門上掛着銅鎖,但對何墨來說形同虛設——他從袖中取出一根細鐵籤,插入鎖孔,輕輕撥動。三息,鎖舌彈開。
推門而入,庫房裏堆滿箱籠。何墨快速翻找,在角落裏發現十幾個麻袋,袋口印着“潤州蒲記”的戳印。他割開一個,裏面是上等粳米,但已發黴——顯然劫來後未及時處理。
證據有了,但還不夠。何墨需要趙奢與王玹餘黨通信的信件。
他退出庫房,鎖好門,潛向書房。但剛靠近,就聽見裏面傳來趙奢的笑聲:“沈夫人,你這琉璃馬,本官要了!開個價!”
何墨心中一緊——沈薇還在裏面。他原本計劃趁趙奢欣賞琉璃馬時潛入書房搜查,但現在……
猶豫間,書房門忽然開了。趙奢走了出來,身後跟着沈薇。
“沈夫人稍坐,本官去取銀票。”趙奢說着,大步走向臥室方向。
機會!
何墨趁沈薇獨自在書房,閃身而入。沈薇看見他,眼中閃過驚訝,但立刻會意,走到門邊望風。
書房不大,陳設簡單。何墨快速翻找書案抽屜,沒有。書架上的書冊,沒有。他目光落在牆角一個檀木箱上,箱上掛鎖。
正要開鎖,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不止一人!
沈薇急打手勢。何墨環顧四周,書房無處可藏,只有靠牆一個衣櫃。他閃身進去,剛合上門,趙奢就帶着管家走了進來。
“沈夫人久等了。”趙奢手裏捏着一疊銀票,“這是一千兩,夠不夠?”
沈薇笑道:“大人慷慨。不過這琉璃馬雖珍貴,也不值一千兩,八百兩足矣。”
“哎,本官說值就值。”趙奢將銀票塞給她,忽然話鋒一轉,“對了,沈夫人既然常跑商路,可聽說過‘絲路之眼’?”
衣櫃裏,何墨握緊了袖箭。
沈薇面色不變:“聽過,是西域那邊的大商號。民婦亡夫生前還跟他們做過生意。”
“哦?”趙奢盯着她,“那沈夫人可知,‘絲路之眼’的三當家,是個女子,姓沈,單名一個薇字?”
書房裏空氣一滯。
沈薇笑了:“大人說笑了。‘絲路之眼’的三當家何等人物,民婦一個寡婦,怎會是她?”
趙奢也笑,但笑意未達眼底:“本官也只是隨口一問。不過……”他緩緩走到書案後坐下,“黑虎嶺劫糧案發生後,本官就收到消息,說‘絲路之眼’的人北上了。而且來的正是那位三當家。你說巧不巧,沈夫人?”
“確實巧。”沈薇鎮定自若,“但天下姓沈的女子何其多,大人不會憑一個姓氏就疑心民婦吧?”
趙奢不答,手指輕敲桌面。管家悄然挪到門邊,堵住去路。
就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喊聲:“走水了!庫房走水了!”
趙奢臉色一變,霍然起身:“什麼?!”
管家急道:“大人,庫房裏還有……”
“閉嘴!”趙奢瞪他一眼,快步沖出書房。管家猶豫一下,也跟了出去。
沈薇立刻打開衣櫃,何墨閃身而出,手裏拿着幾封書信——他趁剛才混亂從檀木箱裏拿的。
“走!”何墨低喝。
兩人沖出書房,但剛到院中,就看見趙奢去而復返,身後跟着七八名持刀護衛。
“果然有問題!”趙奢冷笑,“拿下!”
護衛一擁而上。何墨將沈薇護在身後,袖箭連發,三人應聲倒地。但更多護衛圍上來。
“從後窗走!”何墨推了沈薇一把,拔劍迎敵。
烏金劍出鞘無聲,劍光如墨,第一個沖上來的護衛喉間飆血。何墨左肩舊傷未愈,動作微滯,右肋被刀鋒劃開一道口子。但他不退反進,劍招狠辣,連殺三人,硬生生撕開一個缺口。
“走!”他抓住沈薇手腕,沖向院牆。
身後箭矢破空聲傳來。何墨將沈薇撲倒在地,三支箭擦着後背掠過,釘在牆上。他肩頭一痛——舊傷崩裂了。
“何墨!”沈薇驚呼。
“沒事!”何墨咬牙起身,攬住她腰,縱身躍上牆頭。身後追兵已至,他反手擲出三枚鐵蒺藜,慘叫聲起。
兩人跳下牆,落入一條小巷。何墨辨明方向,拉着沈薇狂奔。身後追兵腳步聲越來越近。
拐過兩個彎,前方是死胡同。沈薇臉色發白,何墨卻看見牆角有個地窖蓋板——大概是某戶人家儲菜用的。
他掀開蓋板:“下去!”
兩人鑽入地窖,蓋板合上。黑暗瞬間吞沒一切。
地窖狹小,僅容三四人站立。裏面堆着白菜、蘿卜,空氣中彌漫着土腥和菜葉腐敗的氣息。何墨和沈薇幾乎貼面而立,能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
頭頂傳來腳步聲,追兵到了。
“分頭搜!他們跑不遠!”
“這邊看看!”
腳步聲在巷子裏來回,有人踢翻了什麼東西,罵罵咧咧。何墨屏住呼吸,左手按住沈薇的肩膀,將她輕輕推到牆邊陰影裏。這個動作讓他左肩劇痛,悶哼一聲。
沈薇察覺,在黑暗中低聲問:“你的傷……”
“無妨。”何墨聲音壓得極低。
地窖裏漆黑一片,只有蓋板縫隙透進幾縷微光。借着這點光,沈薇看見何墨額角滲出冷汗,右肋衣襟已被血浸溼。
她心中一緊,想查看傷勢,但不敢動。
頭頂腳步聲漸漸遠去,但兩人仍不敢出聲。時間在黑暗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許久,外面徹底安靜了。
何墨微微鬆了口氣,身體晃了一下。沈薇連忙扶住他,觸手一片溼黏——全是血。
“你流血了!”她急道。
“小傷。”何墨靠着牆坐下,從懷裏摸出金瘡膏,但手抖得厲害。
沈薇奪過藥膏:“我來。”
她撕開何墨右肋衣襟,傷口不深,但長三寸,血還在滲。地窖裏沒有水,她只能用衣袖擦去血跡,然後倒上藥粉,用撕下的布條包扎。
動作熟練,但指尖微顫。
何墨看着她。黑暗中,她的臉離得很近,能看見睫毛的陰影,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皂角香。
“沈薇,”他忽然低聲道,“謝謝。”
沈薇手一頓,繼續包扎:“謝什麼。在死亡沙漠,你也這樣救過我。”
“那不一樣。”何墨說,“那次是約定,各救一命,兩不相欠。”
沈薇系好布條,抬頭看他。黑暗中,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何墨,”她輕聲說,“我們……別再說兩不相欠了。”
何墨怔住。
沈薇繼續道:“從死亡沙漠到現在,你救過我,我救過你。早就算清了。但是……”她頓了頓,聲音更輕,“我不想和你算清。”
地窖裏寂靜無聲,只有兩人的呼吸。
何墨喉結動了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後,他只說了一個字:“好。”
沈薇笑了,眼眶卻有些發熱。她低頭,看見何墨腰間那枚刻着“薇”字的玉牌,紅繩在黑暗中隱隱泛光。
“這個,”她伸手碰了碰玉牌,“你還戴着。”
“嗯。”何墨聲音沙啞,“一直戴着。”
何墨從劍鞘上扯下一枚舊銅錢,遞給了她,“收着。”他沒有解釋。
沈薇看着那枚銅錢,背面刻着“墨”字。她握在掌心,金屬冰涼。
“何墨,”她忽然問,“若這次我們平安回去,你……還去龍城嗎?”
“去。”何墨毫不猶豫,“但不止因爲約定。”
“那因爲什麼?”
何墨看着她,黑暗中目光灼灼:“因爲你想去。所以,我陪你去。”
這是最直白的承諾。沈薇鼻子一酸,靠在他未傷的右肩上,輕聲:“好。等打完仗,我們一起去。”
何墨抬手,猶豫片刻,輕輕攬住她的肩。這個動作讓左肩傷口刺痛,但他沒鬆手。
地窖外,太原府的暮鼓敲響了。
咚——咚——咚——
悠長而沉重,傳遍全城。
兩人靜靜地靠在一起,聽着鼓聲。這一刻,沒有戰爭,沒有陰謀,沒有生死追殺。只有黑暗中的彼此,和一句遲來三年的真心話。
許久,沈薇輕聲說:“鼓聲停了,該走了。”
“嗯。”
何墨起身,掀開地窖蓋板。月光傾瀉而入,照亮兩人滿身塵土血污的臉。
他們相視一笑,攜手爬上地面。
夜風中,太原府的燈火漸次亮起。遠處趙府方向仍有喧鬧,但已與他們無關。
何墨握緊手中書信——那是趙奢通敵的證據。
沈薇握緊着何墨的手。
兩人並肩走出小巷,身影融入夜色。
回雁門關的路還很長,他們希望能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