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在第七天清晨戛然而止。
沒有預兆,沒有冗長的解釋。電子鎖開啓,周維帶着兩名穿着不同制服(不再是學校安保,而是帶有聯邦紋章的警衛)的人員走了進來。周維的臉上帶着一種任務即將完成的輕鬆,又混雜着一絲難以掩飾的復雜——對眼前這個引發巨大波瀾卻又在後續測試中表現得“過於正常”的少年的最後審視。
“林樾同學,專家組綜合評估已初步完成。”周維開門見山,語氣比往日更加正式,“根據現有數據和分析,暫時排除了‘高危異能失控’及‘外源性規則污染’等緊急情況。你的‘特殊狀態’被定性爲‘極罕見個體先天規則親和體質在特定高能環境下的應激性顯化’,並伴有持續但無害的微弱規則擾動殘留。”
他念着一長串拗口的官方定義,目光卻緊盯着林樾的臉,似乎想捕捉他對此的反應。
林樾只是安靜地站着,臉上依舊是那種看不出情緒的平靜,仿佛在聽一個與己無關的通報。
周維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因此,總局決定,解除你的集中隔離觀察。但由於你的體質特殊性及擾動殘留的未知性,仍需要處於可控環境下進行長期跟蹤和適應性引導。”他側身,示意身後的警衛上前一步,“這兩位是聯邦‘特殊人才安置辦公室’下屬的聯絡警衛。接下來,你將由他們護送至新的安置點。你在灰鼠巷的個人物品,稍後會有人整理並送達。”
離開。不是回家,而是去另一個“安置點”。一個更高級、也更嚴密的“籠子”。
林樾點了點頭,沒有詢問具體地點,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或欣喜。“我需要做什麼?”
“帶上這個。”周維遞過來一個輕薄的銀色手環,樣式普通,內側有微小的感應觸點,“這是定位與基礎生理監測裝置,也是你在安置點的臨時身份憑證和通訊工具。必須隨身佩戴,非必要不得取下。”
林樾接過手環,冰冷的金屬觸感。他將其扣在左手腕上,尺寸自動調節貼合。手環側面亮起一道微弱的藍光,旋即隱沒。
“走吧。”一名面容冷峻的警衛開口道,聲音平淡,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樾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待了七天的靜室。灰白的牆壁,恒定的冷光,空無一物的桌椅。然後,他轉身,跟在警衛身後,走出了靜思樓。
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久違的自然光線讓林樾微微眯起了眼睛。空氣裏是校園特有的、混雜着草木氣息和遠處能量泵站微弱轟鳴的味道,與靜思樓內消毒水的氣味截然不同。他們走的是一條僻靜的內部通道,避開了教學區和主要道路,但還是有零星早到的學生遠遠看到,投來驚詫、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校門外,一輛沒有任何標識、通體啞光黑色的流線型懸浮車靜靜停泊。車門無聲滑開。林樾被示意上車。車內空間寬敞,座椅舒適,但車窗玻璃從內部看是深色不透光的,隔絕了外界的視線。引擎啓動時幾乎無聲,只有輕微的推背感顯示車輛已經平穩加速,駛離了三中。
車內很安靜。兩名警衛一左一右坐在林樾側後方,目光平視前方,沒有任何交談的意思。林樾也保持沉默,閉目養神,實則意識內沉。
系統界面依舊。激活進程:0.102%。蠱蟲母解封:0.0015%。自從那日環境測試後,進度再無增長。手腕上的銀色手環傳來極其微弱的、持續性的能量掃描波動,非常隱蔽,若非他意識集中於體內,幾乎無法察覺。這手環顯然不只是定位和監測那麼簡單。
蠱蟲母對這股掃描波動毫無反應,似乎將其判定爲“無害”或“過於單調乏味”。
懸浮車行駛了大約二十分鍾,速度極快,但異常平穩。林樾能感覺到幾次輕微的轉向和高度變化,應該是進入了東區復雜的立體交通網絡。
終於,車輛減速,停穩。車門滑開。
林樾下車,眼前是一座風格簡約、線條冷硬的灰白色建築,不高,只有五層,但占地面積頗廣。建築周圍環繞着修剪整齊的低矮灌木和某種散發淡藍微光的晶能草坪,更遠處是一圈近乎透明的能量屏障,在陽光下泛着水波般的漣漪。空氣清新,靈能濃度明顯比西區,甚至比三中校園都要高出一個層次,雖然依舊平穩均勻,但已足夠讓長期生活在“鏽籠”的人感到身心一暢。
這裏顯然不是普通的居民區。
“這裏是‘第七安全區特殊觀察與適應性培訓中心’,簡稱‘黑塔’。”一名警衛簡潔地介紹道,指了指建築入口上方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塔形徽記,“你的房間在B區3層,307。日常活動範圍限於B區公共區域及指定訓練室,未經許可不得離開中心範圍。每日作息、營養配給、基礎訓練課程及定期評估安排,會通過手環發送。中心內設有圖書館、基礎訓練場、醫療室等設施,憑手環權限使用。”
另一名警衛將一個輕便的電子板遞給林樾:“這是中心基本守則和你的初始權限列表。現在,請跟我來。”
他們穿過自動開啓的玻璃大門,進入建築內部。大廳寬敞明亮,地面光可鑑人,牆壁是某種吸音的淺灰色材質,寥寥幾個穿着各色制服或便服的人步履匆匆,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交流,氣氛安靜而高效。他們乘坐懸浮梯抵達三樓,沿着一條安靜的走廊來到307號房前。
警衛用一張權限卡打開房門:“你的房間。每日三餐會定時送至門口保溫箱。今日剩餘時間自由安排,熟悉環境。明日開始,按日程進行。”
說完,兩名警衛便轉身離開,沒有多餘的廢話。
林樾走進房間。房間比靜思樓的隔離室大了不少,有一扇可以看見外面晶能草坪和遠處屏障的窗戶,雖然窗戶玻璃似乎也是單向或濾光的。內部陳設簡單但齊全:床、書桌、衣櫃、獨立衛浴,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的數據終端接口。風格依舊是冷色調,幹淨到沒有一絲個人痕跡。
他將那個輕便的電子板放在桌上,沒有立刻去查看。走到窗邊,望向外面。能量屏障之外,隱約可見東區標志性的高聳塔樓輪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這裏安靜隔絕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
“黑塔”……觀察與適應性培訓中心。名字就很說明問題。這裏聚集的,恐怕都是像他這樣,因爲各種原因被認定爲“特殊”、“異常”或“潛在風險”,需要被集中管理和引導的年輕人。一個精致的、資源更好的“高級沉澱池”。
手腕上的銀色手環微微震動了一下,一條信息浮現:“身份綁定完成。歡迎,觀察員林樾(臨時編號:B307)。今日無強制安排。建議熟悉B區公共區域及《中心守則》。”
觀察員。臨時編號。連“學員”或“預備生”都算不上。
林樾放下手臂,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陽光透過濾光玻璃,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界限分明的光影。
體內的蠱蟲母依舊沉寂,解封進度停滯。
但環境變了。這裏的靈能濃度更高,雖然依舊平穩,但或許……會有不同?
更重要的是,這裏聚集了其他“特殊”個體。他們身上,是否會帶有蠱蟲母感興趣的、“駁雜”而“鮮活”的靈能特質?
他需要觀察。需要謹慎地接觸。需要在這新的“籠子”裏,找到讓種子繼續生長的“土壤”。
轉身,他拿起桌上的電子板,開始瀏覽《中心守則》。規則細致而嚴密,從作息到言行,從權限到懲戒,面面俱到。仿佛一張無形的大網,確保每一個在此的“觀察員”都處於可控的軌道上。
林樾一條條看下去,眼神平靜無波。
規則是約束,有時,也能成爲掩護。
他需要盡快摸清這裏的格局,了解其他“觀察員”的情況,找到那些……可能對自己體內種子有益的“目標”。
就在這時,門外走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伴隨着低低的、壓着怒火的爭執。
“……憑什麼他能單獨一個房間?我們就要擠雙人間?”
“少說兩句,那是上面直接安排下來的,‘特殊關照’對象,聽說來頭不一般……”
“哼,什麼來頭?不就是西區那邊冒出來的怪胎嗎?鬧得沸沸揚揚,結果還不是送到這兒來了?裝什麼大尾巴狼……”
聲音逐漸遠去。
林樾放下電子板,走到門邊,透過門上的單向觀察孔向外瞥了一眼。只看到兩個穿着灰色中心制服的少年背影,其中一個身材高大,另一個略顯瘦削。
看來,這“黑塔”之中,也並非一片平和。
新居的第一天,舊日的影子——輕視、排斥、因未知而產生的敵意——已然如影隨形。
林樾退回房間中央,緩緩活動了一下手腕。銀色手環冰涼貼膚。
他走到房間角落,那裏有一面光潔的牆壁,可以作爲鏡子使用。鏡中映出的少年,面容清瘦,眼神沉靜,與七日前走出灰鼠巷時,似乎並無不同。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掌心之下,那0.0015%的解封進度,如同冰層下緩慢流淌的暗河,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而這座“黑塔”,或許就是他新的蟄伏之地,也是他……初次狩獵的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