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的第三日。
時間在靜思樓這個無菌的方盒子裏,失去了晝夜的刻度,只能通過送餐的次數和身體本能的困倦來大致劃分。林樾的生活規律得近乎刻板:進食、靜坐、配合每日一次的基礎身體檢測和靈能環境采樣、繼續靜坐。周維每天都會來一次,帶着幾乎相同的問題和溫和卻不容回避的審視目光,試圖從林樾一成不變的平靜表情和千篇一律的模糊回答中,摳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異常。
林樾表現得無可挑剔。疲憊、些許茫然、對未來的不確定、對隔離環境的輕微不適——這些反應都在一個驟然經歷“異常覺醒”又被打入隔離觀察的少年應有的情緒光譜之內。他精準地控制着自己的言行,既不顯得過於聰敏鎮定惹人生疑,也不表現得過分惶恐無助招致更深入的探究。
周維帶來的便攜式檢測儀每天都會掃過他的身體,記錄下的數據依舊“潔淨”得令人費解:基礎代謝正常,無常規靈能波動,無外源性異能殘留,除了那份始終存在的、微弱卻頑固的“未知規則擾動餘波”,再無其他。那餘波像一道無法擦除的水印,證明着禮堂裏那場異象並非幻覺,卻又給不出任何實質性的解釋。
“很穩定。”周維在第三日的檢測記錄上籤下名字,對陪同的安保人員低聲說,“生理和心理指標都在正常範圍,甚至可以說……過於穩定了。”他抬頭,隔着鏡片看向坐在床沿、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林樾,“林樾同學,今天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一樣?”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林樾的右手。
林樾抬起眼,搖了搖頭:“還是那樣。有點悶。”他頓了頓,補充道,“手心……有時候會覺得有點癢,像傷口快好的時候。”他主動提及了一個無關緊要又符合常理的“異常”。
周維立刻來了精神,拿起檢測儀再次對準林樾的右手,仔細掃描。屏幕上跳動的數據依舊平常,連那“擾動餘波”都沒有明顯變化。“可能是輕微的神經性反應,或者心理作用。”他最終得出結論,語氣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失望,“繼續觀察。有任何變化及時告知。”
“嗯。”林樾應了一聲,重新低下頭。
周維帶着記錄離開了。門鎖落下。
林樾攤開右手掌心。那個針尖大小、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灰白圓點,依舊在那裏,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變化。所謂的“癢感”,自然是他隨口杜撰。真正的“變化”,發生在更深層的地方,發生在周維的儀器和問詢永遠無法觸及的領域。
意識深處。
【萬界蠱尊系統】 的界面,那0.1%的激活進程,在過去三天裏,終於極其緩慢地,向前爬動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格——0.102%。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增長。而【能量儲備】後面,則始終顯示着【極微量】,偶爾閃爍,似乎在消耗,又似乎在從某個不可見的源頭獲得極其細微的補充。
真正的變化,在於【原始蠱蟲母】。
解封進度:0.0011%。
三天時間,從0.0002%爬升到0.0011%,增長了將近五倍。雖然基數依然渺小到可以忽略,但增長的趨勢和速度,明顯超過了系統激活進程。它就像一個沉睡中本能開始復蘇的胚胎,盡管依然緊閉雙眼,對外界毫無反應,但其內在的某種“代謝”或“構建”過程,正在加速。
林樾能感覺到,那冰冷的“扎根感”更加清晰了。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模糊的“存在點”,而是隱隱有了某種……“結構”的雛形。極其簡單,極其原始,像是一團混沌中開始析出最基本的幾何線條。與此同時,那種微弱的“吸力”也變得稍微明顯了一絲,範圍依舊局限於他體內,但吸收的“對象”似乎……更明確了。
它不僅僅在吸收系統界面那“極微量”的儲備能量。林樾有一種隱約的直覺——它在吸收他自己。不是血肉,不是生命力,而是某種更基礎、更本源的東西,或許可以稱之爲“存在的基底”或“靈魂的碎屑”。這吸收極其緩慢,緩慢到對他的身體和精神沒有任何可察覺的影響,反而像是某種自然而然的代謝過程。
供養。它在用自己的“存在”,緩慢“供養”着這顆沉寂的種子。
這個認知沒有讓他感到恐懼,反而升起一種奇異的平靜。如果這蠱蟲母真如系統所示,是“唯一”的饋贈,是“蠱尊”之路的起點,那麼這種“供養”關系,或許就是最原始、最牢不可破的紐帶。他在用自己十八年冰點蟄伏所淬煉出的、某種難以言喻的“空白”與“堅韌”,培育着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
種子沉默,系統靜默。一切都在寂靜無聲中,緩慢而堅定地推進。
然而,靜思樓外的世界,早已波瀾暗涌。
蘇曉在覺醒日第二天,就被班主任私下叫去談話,內容無非是詢問他與林樾的關系,了解林樾平日的表現,並嚴肅告誡他不得傳播任何關於當日禮堂異象的“不實傳聞”。蘇曉蒼白着臉,機械地點頭,腦海裏卻反復回放着林樾擋在他身前、渾身浴血的眼神,和台上那吞沒一切的灰白光芒。兩種截然不同的印象撕裂又重疊,讓他既感到一絲與有榮焉的隱秘激動,又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擔憂和疏離。林樾哥……好像真的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關於“3S級未知覺醒”和“檢測儀炸裂”的消息,盡管校方和教育部門極力封鎖和淡化,但當日禮堂內數百雙眼睛見證了一切,零碎而誇張的傳言依舊像野火般,悄無聲息地蔓延出了三中校園,在清河市某些特定的圈子裏引起了暗流般的騷動。
東區,某座晶能塔樓高層的私人會客室內。
空氣裏彌漫着頂級安神香劑的淡雅氣息,厚重的吸音材料將外界的喧囂完全隔絕。牆上懸掛着古老的水墨畫,畫中的山巒雲霧似乎都在緩緩流動,散發出微弱的靈能波動,顯然並非凡品。
一個穿着剪裁合體深灰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坐在主位的沙發上,指尖輕輕敲擊着紅木扶手。他面前懸浮着數面光屏,上面快速滾動着數據流、分析報告和一些模糊的影像片段——正是三中禮堂那灰白光芒沖天而起的刹那,以及林樾站在台上的側影。
“第七安全區,清河市第三異能高等中學,高三學生,林樾。年齡十八。檔案記錄:長期無靈能波動反應,評定爲‘白板(待定)’。撫養人早逝,現獨居於西區灰鼠巷,經濟狀況拮據。”中年男人緩緩念着報告上的信息,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覺醒日當天,引發未知類別高能反應,初步能量峰值超過‘靈痕矩陣儀-7型’測定上限,導致儀器過載損毀。現場觀測到前所未見的灰白色靈痕圖騰,評級系統建議暫定爲‘3S級’,分類‘未知’。目前已被校方隔離觀察,初步身體檢測無常規靈能,但存在無法解析的規則擾動殘留。”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對面陰影裏的一個人。那人身形籠罩在一件寬大的、帶有兜帽的暗色鬥篷裏,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偶爾閃過一絲非人的冰冷光澤。
“你怎麼看,影?”中年男人問。
被稱爲“影”的人沉默了片刻,聲音嘶啞低沉,像是金屬摩擦:“灰白色……吞噬靈能儀器自身的探測波,扭曲光線,形成無法識別的流動圖騰……這不符合現有任何異能譜系特征。更接近……規則層面的直接顯化,或者幹擾。”
“規則層面?”中年男人敲擊扶手的動作停了停,“你的意思是……”
“不一定是他的力量。”影打斷他,聲音更冷,“可能是觸發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借他的身體,或者以他爲媒介,顯現了一角。他的身體現在‘潔淨’得反常,就是證明——那東西可能已經離開了,或者更深地隱藏了起來。”
“媒介?觸發器?”中年男人若有所思,“聯邦高層已經收到了簡報,科學理事會和異能總署的人應該很快就會介入。在他們之前,我們有多少時間?”
“不多。”影站起身,鬥篷無風自動,“隔離不會持續太久。一旦聯邦的人接手,再想接觸就難了。需要盡快確定,他到底是一個‘偶然的載體’,還是一個……‘種子’。”
“種子?”
“能引發規則層面異象的‘種子’。”影的聲音裏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混雜着忌憚與渴望的復雜情緒,“無論是哪一種,價值都無可估量。風險……亦然。”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眼中精光一閃:“安排一次‘合規’的接觸。以提供‘特殊人才培養機會’或‘慈善助學’的名義。探探底。如果真是‘種子’……”他頓了頓,“不惜代價。”
“明白。”影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房間的陰影角落。
中年男人獨自坐在沙發上,目光重新投向光屏上林樾那張平靜甚至有些蒼白的臉。
“林樾……”他低聲咀嚼着這個名字,“灰鼠巷裏,真的能飛出撼動規則的蝴蝶嗎?”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另一股力量也在悄然動作。
清河市異能者協會下屬的“新星評估辦公室”裏,幾個穿着協會制服的人正圍着一份加急送來的報告爭論不休。
“3S級?未知分類?開什麼玩笑!三中那台老掉牙的矩陣儀早就該報廢了!肯定是故障!”
“故障能導致那種程度的光影現象和能量溢散?現場那麼多師生都看到了!”
“看到又怎麼樣?群體性幻覺在強烈的靈能環境擾動下不是沒可能!關鍵是數據!現在除了一個‘過載’和‘無法解析’,有任何支撐3S評級的確鑿數據嗎?沒有!”
“那‘規則擾動殘留’怎麼解釋?趙啓明觀察員和周維評估師的報告都確認了這一點!”
“也許是某種罕見的、未被記錄的隱性異能或體質變異,在極端情況下被激發,產生了短暫的、無法復現的‘僞規則’現象。歷史上不是沒有先例,最後大多被證明是特例,無法形成穩定能力,評級也會下調。”
“但萬一呢?萬一真的是前所未見的……”
“沒有萬一!協會的資源是有限的,不可能爲一個‘故障’或‘特例’投入過多關注!何況他現在被隔離,顯然連學校和教育部門都吃不準!”
爭論沒有結果。最終,協會的負責人,一個頭發花白、神色嚴厲的老者拍板:“列爲‘二級觀察對象’,檔案標注‘待核實’。在聯邦給出明確結論或他自己表現出穩定、可觀測的特殊能力之前,協會不予主動接觸,不分配資源。保持最低限度的信息監控即可。”
這個決定,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對“西區鏽籠”出身的潛意識的輕視,以及對現有異能體系穩固性的維護。一個來自灰鼠巷的、毫無背景的“白板”少年,突然躍升到傳說中的3S級?這太挑戰常識,也太挑戰某些固有的秩序和利益分配了。
類似的暗流,在清河市有限的幾個能接觸到核心信息的圈子裏,或明或暗地涌動着。好奇、覬覦、懷疑、輕視、謹慎……種種態度交織。林樾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擴散。
但所有這些,都被靜思樓厚重的牆壁和嚴密的監控隔絕在外。
林樾對此一無所知,也並不關心。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內視的世界裏。
解封進度:0.0012%。
又增長了一絲。
這一次,當他的意識格外集中地“觸摸”那冰冷種子的表層時,似乎……感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近乎幻覺的“脈動”。
不是心跳,不是能量流動。
更像是一種……“飢餓”的震顫。
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
它“餓”了。
對更多“養分”的渴求,正透過那0.0012%的解封縫隙,悄然傳遞出來。
林樾緩緩睜眼,看向自己攤開的掌心。灰白圓點依舊。
他忽然很想知道,當這粒種子真正“破殼”而出時,看到的第一個“養分”,會是什麼?
而在這之前,他需要更多的……耐心。
以及,在必要的時刻,爲它尋找到合適的“食物”。
寂靜的隔離室裏,少年幽深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冰冷而專注的微光。
猶如潛伏於深潭之下的掠食者,第一次,清晰嗅到了來自水面上方的、鮮血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