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陣異樣的、小心翼翼的撫摸中醒來的。
晨光透過船艙狹小的圓形舷窗,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先感覺到的是身下榻榻米隨着海浪微微起伏的晃動,以及……一只微涼的手,正極其輕柔地、帶着某種探尋般的遲疑,撫在我的左胸。
我睜開眼,對上近在咫尺的一雙槿紫色眼眸。
釋迦側躺在我身邊,一只手墊在自己頰下,另一只手就那樣虛虛地覆在我胸前。他並沒有睡,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眼神不像往常清晨醒來時的寧靜或初醒的懵懂,而是沉澱着一種奇怪的、濃稠的憂傷,以及更深層的心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凝視着某個他已知曉的空洞。
我嚇得往後一彈,脊背撞在船艙冰涼的木壁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伊利斯?”釋迦被我激烈的反應弄得一怔,但他並沒有收回手,反而微微撐起身子,目光依舊鎖定我的胸口。那只手猶豫了一下,再次輕輕按了上來,掌心貼着單薄的裏衣布料。
“這裏……”他的聲音很輕,帶着剛醒的微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沒有聲音。”
他抬眼看我,紫眸裏的憂傷幾乎要溢出來:“伊利斯,你的心跳……爲什麼消失了?一直……都是這樣嗎?會不會……覺得這裏空落落的?難受嗎?”
心髒?哦,對,心髒。
我下意識地也摸了摸自己胸口。掌心下,只有平穩的體溫和皮肉,沒有熟悉的、砰砰的搏動感。這段時間太過忙碌於恢復、準備、旅行的新奇,以至於我幾乎真的忘記了這個“空缺”。
看着釋迦那雙盛滿心疼和困惑的眼睛,我一時語塞。總不能直接說“因爲我把它挖出來做成血核塞進你胸膛裏了”吧?那估計他會當場哭出來,或者做出更讓我招架不住的事情。
“啊……這個啊……”我抓了抓自己亂翹的銀色短發,眼神開始飄忽,“沒、沒什麼啦!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活蹦亂跳的!”爲了證明,我還特意在床上(如果這狹窄的榻榻米能算床的話)用力蹦了兩下,船身隨之微微搖晃。
釋迦不爲所動,只是執拗地看着我,手依舊按在那裏,仿佛想用掌心去感知那並不存在的律動。
“真的不難受!”我強調,試圖用輕鬆的語氣掩蓋,“一點感覺都沒有!你看,我還能飛,能變成蝙蝠,能召喚大鐮刀,能曬太陽(雖然靠鬥篷)!有沒有心跳,一點也不影響!”
見他眉頭還是蹙着,我幹脆一把握住他按在我胸口的手,將它緊緊貼住,然後整個人湊過去,用額頭抵着他的額頭,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像只想要轉移主人注意力的小動物。
“釋迦有心跳就好啦!”我放軟了聲音,帶着點撒嬌的意味,“你的心跳,就是我的心跳!我能感覺到哦,隔着衣服,咚、咚、咚的,又穩又有力!所以你看,我根本就不需要嘛!我有釋迦的心就夠了!”
這近乎耍賴的情話讓釋迦白皙的臉頰瞬間染上緋紅,一直蔓延到耳尖。他試圖抽回手,但我握得很緊。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顫動,呼吸也亂了一拍。
“胡、胡說什麼……”他小聲嘟囔,聲音軟糯,帶着羞惱,但那深重的憂傷似乎真的被沖淡了些許。
我趁機得寸進尺,鬆開他的手,轉而捧住他的臉,“啾啾”地在他臉頰、額頭、鼻尖上連親了好幾下。
“沒胡說!就是真的!釋迦殿下最重要了!有心跳的釋迦殿下超級棒!”我一邊親一邊嚷嚷,直到他整張臉都紅透,手忙腳亂地推開我,裹着被子滾到榻榻米的另一側,只露出一雙溼漉漉的、羞憤交加的紫眸瞪着我。
“伊利斯!該、該起床了!”他聲音發顫,強行轉移話題,“還要洗漱,吃早點,船快開了!”
“好嘛好嘛!”我笑嘻嘻地爬起來,終於不再糾纏這個話題。熟練地穿上裏衣,再披上那件深灰色的鬥篷,集中意念,再次爲它附加了“暗影匿行”的魔法。雖然昨夜已經施法過一次,但爲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是習慣在白天出行前重新鞏固。
釋迦也平復了呼吸,起身整理衣物。他打來清水,用布巾仔細幫我擦臉,又拉着我的手,一根根手指擦拭幹淨,連指甲縫都不放過,動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我乖乖坐着,看着他垂眸專注的側臉,心裏軟成一片。
洗漱完畢,我小口抿着水壺裏儲存的血液(昨天收集的浪人血,味道……嗯,不算好,但能補充能量),跟着釋迦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
早晨的港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刻。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或準備起航,或剛剛歸港。粗獷的號子聲、商販的叫賣聲、鐵鏈絞動的嘎吱聲、海鳥的鳴叫聲……各種聲響混雜在一起,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喧囂與活力。空氣裏彌漫着海腥味、烤魚的香氣和隱約的貨物氣息。
釋迦緊緊拉着我的手,在擁擠的碼頭人群中靈活穿梭。他昨天已經探好了路,沒一會兒就找到了我們預定的小型客船。船老大是個皮膚黝黑、嗓門洪亮的中年人,正吆喝着水手們做最後的準備。釋迦上前打了招呼,確認了我們的艙位和開船時間。
船艙比旅店的房間還要狹窄,幾乎是轉身都困難。兩張簡陋的榻榻米鋪位幾乎占據了全部空間,中間只有一條狹小的過道,一個固定在牆上的小木桌,和一個用來放雜物的小壁櫃。空氣中彌漫着木頭、海水和淡淡黴味混合的氣息。
“有點小。”我嘀咕了一句,但很快又高興起來,“不過比山洞好!還能鎖門!”我好奇地擺弄着門上的木閂。
釋迦笑了笑,將我們的行李塞進壁櫃和床底,盡可能騰出些空間。鎖好艙門後,我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甲板上去看新鮮。
這艘船不大,但對於我們來說已是龐然大物。粗壯的桅杆高聳,白色的風帆正在緩緩升起。甲板上堆放着一些貨物和纜繩,水手們來來往往,忙碌而有序。我扒在船舷邊,看着船身緩緩離開碼頭,與岸邊建築物的距離逐漸拉遠。九條陣屋在視野中慢慢縮小,變成一片模糊的輪廓。
“開船咯!”我小聲歡呼。
船駛入相對開闊的海域,風漸漸大了起來,吹得我的鬥篷獵獵作響。釋迦站在我身邊,紫色的發絲也被海風拂動。我們看着蔚藍的海面在船頭被劈開白色的浪花,看着遠處海天相接的壯麗景象,看着偶爾躍出水面的魚兒和盤旋的海鳥。
最初的興奮和好奇,隨着航行的持續,漸漸被一種單調的枯燥取代。大海的景色固然壯闊,但看久了,除了藍,還是藍。船艙狹窄,甲板上風大且水手們時常忙碌。我們探索完了船上每一個允許乘客活動的角落後,新鮮感便所剩無幾。
“還有多久才到啊?”我趴在舷窗邊,看着外面一成不變的海面,有些蔫蔫地問。
“船老大說,順利的話,兩天。”釋迦坐在榻榻米上,正在整理我們隨身的小包。
兩天!在這麼小的船艙裏待兩天!
我哀嚎一聲,滾到榻榻米上,一把抱住釋迦的腰,把臉埋在他腿上:“好無聊啊釋迦!我們做點什麼吧!”
釋迦被我撞得微微一晃,隨即無奈地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東西,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發。“那……我教你認字?”他提議。
“……不要。”我悶聲拒絕,學字太費腦子了,而且船艙裏光線忽明忽暗。
“那……”他想了想,“我給你講踏鞴砂的故事?或者……稻妻的傳說?”
“不要不要,”我搖頭,“那些都過去了。釋迦要向前看!”我抬起頭,眼睛轉了轉,忽然有了主意,“不如,我給你講講故事吧!我記憶裏,有好多其他國家的有趣事情!”
我爬起來,擠到釋迦身邊,和他並排靠在船艙壁上,船身隨着波浪輕輕搖晃,發出有節奏的“吱呀”聲。在這封閉而微晃的空間裏,只有我們兩人,氣息交融。
“先說蒙德吧!”我興致勃勃地開口,“那裏的神,叫巴巴托斯,聽說是風神。不過啊,記憶裏都說他是個不幹正事的酒鬼詩人,整天到處亂逛,彈琴喝酒,好像從來沒見他認真處理過什麼政務。”
釋迦微微側頭,露出傾聽的神情。
“但是呢,”我話鋒一轉,“其實他是個很溫柔、很負責的家夥哦。只是他的方式比較……特別。他相信自由,相信人們自己選擇和生活的能力。所以除非真的遇到大麻煩,他很少直接幹涉。他更像一個……默默守望的朋友?或者,一個總是在關鍵時刻吹來一陣恰到好處的風的家夥?”我努力描述着那個模糊的印象。
“然後,是璃月。”我繼續說,“璃月的神,摩拉克斯,武神!超級能打!據說曾經投下巨大的岩槍鎮壓魔神,超級威風!他建立的璃月港,是全提瓦特最繁華的商港之一哦!”
“不過嘛,”我忍不住笑起來,“這位看起來很威嚴、很有錢(畢竟摩拉都是以他名字命名的)的神明,聽說有個小毛病——出門總是不帶錢!經常因爲沒錢付賬,被熟人(比如往生堂的客卿)抓去打工抵債,可有意思了!”
釋迦的嘴角也微微彎起,似乎被這個反差逗樂了。
接着,我說到了稻妻。“稻妻的神,雷電將軍,巴爾澤布……”我頓了頓,小心地觀察了一下釋迦的神色。他臉上並沒有什麼劇烈的波動,只是紫眸顯得更加沉靜,像深不見底的湖泊。
“她啊,是個膽小鬼,也是個死宅女。”我毫不客氣地評價,帶着一點點爲我寶貝打抱不平的怨氣,“因爲重要的姐姐不在了,就害怕失去,把自己關在一心淨土裏,弄出個人偶將軍代替自己管理國家……哼,還因爲莫名其妙的原因,拋棄了世界上最漂亮、最善良、最聰明的人偶!”我抓緊了釋迦的手,強調道,“所以,她眼光很差!根本不配當創造者!”
釋迦看着我氣鼓鼓的樣子,輕輕回握了一下我的手,搖了搖頭:“都過去了,伊利斯。我不在意了。”
我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確認裏面真的沒有陰霾,才鬆了口氣,繼續我的“七神八卦小講堂”。
“再說須彌吧,那裏的神叫小吉祥草王,納西妲。”我壓低聲音,像在分享一個秘密,“她更慘!被自己國家的賢者們關在淨善宮裏,被PUA……呃,就是被洗腦、被貶低,讓她懷疑自己根本不配當神明,沒有力量保護國家……真是太過分了!”
釋迦的眉頭微微蹙起,顯然對這種行爲感到不適。
“所以你看,釋迦,”我總結道,語氣變得認真起來,“神也好,人也好,甚至像我們這樣的……存在也好。本質上,其實沒什麼太大區別。”
“神,不過是擁有強大力量和漫長生命的人。他們也會犯錯,會逃避,會軟弱,會被欺騙。”
“人,不過是力量和生命都比較有限的存在。他們會創造,會愛,會背叛,會害怕失去,也會在絕境中迸發勇氣。”
“而我們,”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可能既不像傳統的神,也不像普通的人。但我們也有感情,會開心,會難過,會珍惜重要的人,也會因爲被傷害而憤怒。”
船身又是一個輕輕的搖晃,將我們靠得更近了些。我仰頭看着他,猩紅的眼瞳在昏暗的船艙裏顯得格外明亮。
“所以啊,釋迦殿下,我們真的不需要去成爲‘別人眼中’的什麼人。不用強迫自己融入哪裏,不用爲別人的脆弱或錯誤買單,更不用因爲被誰拋棄就否定自己的價值。”
我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讓他能清晰地看到我眼中的認真和毫無保留的在意。
“我們只需要保護好自己,讓自己過得快樂、自在。然後,緊緊抓住對我們來說真正重要的人和事,珍惜和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這樣就足夠啦!”
船艙裏安靜下來,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響和我們輕淺的呼吸。舷窗外的光線在海面反射下,在艙內投下晃動的、水波般的光影。
釋迦靜靜地注視着我,紫眸中那層時常籠罩的、名爲“過去”的薄霧,仿佛被我這番有些混亂、卻發自肺腑的話語,吹散了不少。他眼中漸漸漾開一種清亮而柔和的光,像月夜下平靜的海面。許久,他極輕、卻無比清晰地點了點頭。
“嗯。”他應道,聲音依舊軟糯,卻帶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堅定。他主動伸出手,環住了我的腰,將臉輕輕靠在我的頸窩。
這個依賴般的動作讓我心花怒放。我立刻回抱住他,像抱着失而復得的珍寶,心裏被暖意和滿足填得滿滿的。
我們就這樣相擁着,在搖晃的船艙裏,聽着海浪的搖籃曲。無聊的航行時光,因爲彼此的陪伴和那些漫無邊際的交談,變得溫暖而充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小憩了片刻,船艙外傳來水手嘹亮的喊聲和一陣略顯嘈雜的動靜。
釋迦輕輕動了動,抬起頭:“好像……到了。”
我立刻蹦起來,扒到舷窗邊往外看。果然,遠處海平面上,出現了一片鬱鬱蔥蔥的島嶼輪廓,碼頭和建築物的影子依稀可見。
甘金島,就在前方了。
我們的第一次短途航海,即將抵達終點。而更廣闊的旅程,似乎才剛剛在這搖晃的船艙裏,在我們緊扣的十指間,悄然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