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園,子時。依舊是荒草蔓生,斷壁殘垣,月色比上次更加清冷。
洛舟準時到來,經過這段時間玉簟的指點,他的隱匿技巧和基礎步法已初見成效,至少能悄無聲息地接近約定地點,而不像最初那般容易暴露行跡。
玉簟早已等在假山後,依舊是夜行裝束,墨藍的眼眸在月光下沉靜如水。今晚她沒有立刻開始教授,而是直接開口,聲音透過面巾,帶着一貫的冷冽,卻似乎多了點不容置疑的意味。
“三日後,子夜,城南鬼市。你需隨我同去。”
洛舟聞言一怔,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鬼市?”他下意識地重復,眉頭微蹙,“我去那裏做什麼?那地方魚龍混雜,危險至極,我這點本事……”
“不是讓你去廝殺。”玉簟打斷他,語氣平淡,“鬼市自有規矩,人多眼雜,獨行陌生面孔易惹注意。我們需要一個不起眼的身份作掩護。”
洛舟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什麼身份?”
“夫妻。”玉簟吐出兩個字,清晰幹脆。
“夫妻?!”洛舟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氣息的冰冷殺手,“這……這更引人注目吧?鬼市那種地方,多是獨來獨往的淘金客、亡命徒,或是帶着隨從的隱秘買家,哪有什麼尋常夫妻會半夜去那裏逛?這反而更顯古怪!”
玉簟墨藍色的眼眸瞥了他一眼,沒什麼情緒波動:“尋常夫妻自然不會去。但若是丈夫賭輸了家當,瞞着妻子偷了家中最後值錢的物件去變賣,妻子發覺後追去,爭吵拉扯……這種戲碼,在鬼市外圍並不算罕見。混亂,情緒化,能有效分散注意,也便於我們觀察環境,接觸目標。”
她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甚至考慮到了細節。但洛舟總覺得哪裏不對,尤其是“夫妻”這個設定,讓他感到莫名的別扭和一絲說不清的慌亂。
“就算如此,”洛舟試圖掙扎,“我的身手不足以應對突發狀況,萬一……”
“沒有萬一。”玉簟的語氣陡然轉冷,周身那股無形的壓迫感再次彌漫開來,比夜風更寒,“我不是在與你商量。這是命令。要麼同去,要麼……”她沒有說下去,但那雙墨藍色的眼睛裏瞬間凝結的冰芒,比任何威脅的話語都更有力。
洛舟感到喉嚨發緊。他再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與眼前這個女子之間,從來不是什麼平等的交易夥伴。她是刀鋒的主宰,而他,只是她手中暫時覺得還有點用處的籌碼,隨時可以被舍棄,或者……抹除。
武力威懾之下,任何辯駁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不甘與無奈,以及那絲因“夫妻”二字而泛起的微妙漣漪,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我去。”
玉簟周身的寒意稍斂,仿佛剛才的威懾從未發生。“記住你的角色:一個走投無路、心虛又強撐面子的賭鬼丈夫。少說話,眼神閃爍,動作畏縮。我扮演發現你偷竊、憤怒又試圖挽回的妻子,潑辣,糾纏,但眼底要有絕望。”她簡潔地交代着,仿佛在布置一場無關緊要的戲碼。
洛舟默默記下,心中卻是一片冰涼。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着,走向未知的險境。
交代完基本要點,玉簟並未立刻開始今晚的“教學”。她罕見地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越過了洛舟,投向廢園外沉沉的夜色,月光勾勒出她側臉清冷的線條。
“鬼市……是個沒有明天的地方。”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更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裏面的人,賣的買的,多是見不得光的東西,過的也是見不得光的日子。律陰司處理的那些無名屍首,不少源頭都能追溯到那裏。”
洛舟不知她爲何突然說起這個,只能默默聽着。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玉簟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虛空訴說,“也在一個類似的地方掙扎過。比鬼市更糟,連‘市’都算不上,只是最肮髒的泥潭。爲了半塊餿餅,可以和野狗爭搶;爲了躲避人販子的追捕,能躲在腐臭的水溝裏三天三夜……”
洛舟心頭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她。他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冷靜、強大、技藝精湛到令人恐懼的殺手,竟有過如此不堪的童年。
“後來,是‘朱痕’找到了我。”玉簟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洛舟身上,墨藍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復雜的光芒一閃而過,快得無法捕捉,“他們給了我食物,給了我不被隨意踐踏的尊嚴,更給了我活下去的意義和目標——復國。前朝於我無恩,但‘朱痕’給了我一切。從那時起,玉簟就只爲這個目標而活。殺人,清理障礙,搜集前朝遺物……這些都是達成目標的手段。我的手染滿血,我的心也早已冷透。”
她頓了頓,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卻似乎比剛才的冰冷更添了一絲空洞:“所以,兒女情長,尋常人的悲歡,對我而言,是太過遙遠和奢侈的東西。就像天邊的雲,溪畔的花,看看便罷了,伸手去碰,只會讓自己跌得更慘。”
這話,像是在提醒洛舟,更像是在告誡她自己。
洛舟聽得心中五味雜陳。他第一次窺見這個冰冷殺手面具下的一角過往,那是一片荒蕪而殘酷的廢墟。他忽然有些理解她爲何如此冷酷,爲何對“復國”如此執着——那或許是她黑暗人生中唯一抓住的光,哪怕那光本身也浸透着血色。
但同時,他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語深處,那幾乎難以察覺的一絲……悵惘?甚至是極淡的悲哀?爲了她那注定與常人格格不入、被“意義”完全填滿卻也徹底剝奪了其他可能的人生?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莫名一悸。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安慰?他憑什麼安慰她?同情?那對她而言或許更是一種侮辱。
最終,他只是低聲道:“我明白了。”
玉簟似乎也從短暫的失神中恢復過來,墨藍色的眼眸重新變得銳利而沉靜,仿佛剛才那番近乎剖白的話語從未說過。“明白就好。”她移開目光,“今晚不教新的。你將之前學的步法和氣息法,在這廢園中完整走一遍,我看看有無疏漏。”
洛舟依言而行,摒棄雜念,專注於腳下的步伐和呼吸的節奏。月光下,他的身影在殘垣斷壁間時隱時現,雖然依舊稚嫩,但已初步有了些輕靈沉穩的模樣。
玉簟靜靜看着,目光追隨着他的身影。夜風拂動她面頰邊的碎發,墨藍的眼眸深處,那片冰冷的深潭之下,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輕輕碎裂了一下,帶來一陣陌生而尖銳的刺痛。
她想,這痛,大概是因爲想起了自己那不堪回首、早已埋葬的過去吧。
與眼前這個掙扎求生、眼底偶爾還會閃過不甘與渴望的年輕人,毫無關系。
絕對,沒有關系。
她攥緊了袖中的手指,指尖那抹暗紅在月光下仿佛更加殷紅刺目。
三日後,鬼市。那將是另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而他們,將扮演一對貌合神離、各懷鬼胎的“夫妻”,踏入其中。
命運之線,在這荒蕪的廢園月下,似乎纏繞得更加緊密,也更加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