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雲京的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
雪已停,月光慘淡地鋪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幽冷的光。皇城東北角,一處早已荒廢、隸屬前朝某位失勢親王的別苑內,死寂無聲。殘破的亭台樓閣在月色下投下猙獰的剪影,枯藤老樹如鬼爪般伸向夜空。
最深處的暖閣,窗戶用厚厚的黑絨布遮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光。室內沒有點燈,只有角落一座半人高的錯金狻猊香爐,爐腹內暗紅色的炭火明明滅滅,吞吐着極淡的、帶着一絲冷冽梅香的煙氣。這香氣很特別,初聞清雅,細品卻有一縷揮之不去的腥甜,與血腥氣混合,形成一種詭異而危險的氛圍。
兩道身影,靜默地立在香爐投下的那片朦朧光影邊緣。
左側一人,身形高挑挺拔,即使裹在毫無特征的深灰色勁裝裏,也能看出寬肩窄腰的輪廓。他臉上覆着一張毫無紋路的銀白色金屬面具,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在暗處微微反着幽光的眼睛。他抱臂而立,姿態看似放鬆,但周身卻縈繞着一股刀鋒出鞘前般的凝練氣息。代號:銀鉤。取“銀鉤鐵畫”之意,形容其出手如名家書法,筆筆精準致命,不留餘地。
右側,便是紅酥手。
她依舊是一身便於隱匿的黑色夜行衣,但未戴鬥笠,只是用一條同色的面巾遮住了口鼻以上,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竟不是純粹的黑色,而是一種極深的、近乎墨藍的瞳色,此刻映着炭火的微光,沉靜無波,仿佛兩口結了冰的深潭。腰間,那柄烏木鞘長劍靜靜懸掛。她站姿看似隨意,重心卻完美地落在一點,仿佛隨時能化爲一道沒有任何征兆的黑色閃電。
兩人之間,橫着一具尚未完全冰冷的屍體。是個身着錦袍的中年男子,仰面倒地,雙目圓睜,臉上凝固着極致的驚駭。咽喉處,一道細如發絲的紅線,精準地切斷了生機。傷口邊緣極其平滑,滲出的血珠細小如露,顯示出下手者力道控制之精妙。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比香爐裏的冷梅香更濃。
“第三個。”銀鉤開口,聲音透過金屬面具傳出,帶着一種奇特的、非男非女的金屬顫音,聽不出年齡情緒,“吏部考功司員外郎,孫繼。三日前,曾於醉後向同僚吐露,懷疑去年江南道官員考績‘卓異’者中,有人虛報政績,欺瞞聖聽,且可能與宮內某位大璫有關。”
紅酥手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在那屍體咽喉處的紅線上停留了一瞬。是她動的手。從潛入到這間密室,再到無聲無息地割斷目標的喉嚨,整個過程不超過二十息。孫繼甚至沒來得及放下手中那杯猶帶餘溫的酒。
“無字帖已送至都察院一位御史案頭。”銀鉤繼續道,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三日後大朝會,他若還想‘風聞奏事’,這便是下場。”他頓了頓,面具後的目光轉向紅酥手,“‘主上’對崔琰、薛濟同兩案的處理,尚有微詞。認爲……痕跡過重,尤其是薛府牆上的血字,過於招搖,易引不必要的揣測。”
紅酥手終於有了反應。她極輕微地偏了下頭,墨藍色的眼眸看向銀鉤,依舊無言,但那眼神裏分明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譏誚的冷意。仿佛在說,既要震懾,又要無聲,世間安得雙全法?
銀鉤似乎讀懂了她的眼神,金屬面具下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主上’要的是朝堂噤聲,是道路以目,不是坊間流言四起,人人自危。‘朱痕’是刀,刀要鋒利,更要懂得藏鋒。尤其是現在……”他的聲音壓低了幾分,“白鷺書院已然開學,那些眼睛,都盯着呢。”
聽到“白鷺書院”四字,紅酥手覆着面巾的臉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但眼神依舊冰冷無波。
“另外,”銀鉤話鋒一轉,語氣裏多了一絲探究,“泥丸坊那次,你爲何留手?”
紅酥手沉默。香爐裏炭火噼啪輕響,梅香與血腥氣交織纏繞。
“一個律陰司的小小胥吏,碰巧撿到了‘鮫人淚’承具的殘件,還查到了一些邊角料。”銀鉤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卻帶着無形的壓力,“按規矩,該清理幹淨。你卻只是警告,任其離去。這不像你的風格,玉簟。”
他叫出了紅酥手在“朱痕”內部使用的另一個更私密的代號——“玉簟”。取自“玉簟秋”,意指其行事如秋日玉席,表面光滑冷冽,內裏卻可能暗藏鋒機與徹骨寒涼。
紅酥手——玉簟,終於開口。她的聲音透過面巾傳出,是一種低柔而微啞的音色,聽不出年紀,卻帶着冰片相擊般的清晰與冷意:“他不同。”
“不同?”銀鉤反問,“何處不同?因他將殘件還你?還是因他識趣,言明自己只是‘清理屍首’的?”
玉簟沒有直接回答,墨藍色的眼眸看向香爐中明滅的炭火,仿佛那跳躍的火光中有什麼吸引她的東西。“他的眼睛。”她緩緩道,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在巷口,他看着我的劍,看着我的手……有恐懼,但深處,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愚蠢的專注。像是在拆解一道謎題,而不是單純畏死。”
“好奇?”銀鉤的金屬音調裏帶上了一絲冷誚,“好奇,通常是找死最快的路。”
“或許。”玉簟不置可否,“但他將殘件還我時,提及‘鮫人淚’與‘玲瓏局’時的語氣……並非全然無知。律陰司的胥吏,不該知道這些。除非……”她頓了頓,“他背後,或許有人。或者,他撞見的,不止是殘件。”
銀鉤沉默了片刻。“你懷疑律陰司內部,有人察覺到了什麼?何清?江晏?還是那位指揮使?”
“不知。”玉簟搖頭,動作輕緩,“正因不知,殺之無益,或會打草驚蛇。留着他,或許能看出些端倪。況且……”她再次看向孫繼的屍體,語氣淡漠如初,“他若真有不該有的心思,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遲早會露出馬腳。屆時再清理,不遲。”
“婦人之仁。”銀鉤評價道,但語氣裏並無多少責備,更像是一種陳述。“也罷。‘主上’近日關注的,是白鷺書院。那裏才是未來角力的關鍵。那些勳貴子弟,羽翼未豐,卻已開始學着站隊、揣摩上意了。‘主上’需要知道,哪些是可塑之才,哪些……是潛在的麻煩。”
玉簟的目光微微一動。
“‘主上’的意思是,需要一雙眼睛,更近地看着那裏。”銀鉤繼續說道,面具後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玉簟身上,“你行事最穩,且近來不宜再頻繁於外走動。書院新建,雜役仆從招募尚未完全結束,尤其是聽濤閣那樣的地方,總有疏漏可尋。”
玉簟明白了他的意思。潛入白鷺書院,以雜役身份隱匿,近距離觀察那些未來的朝堂新血,以及可能圍繞着書院發生的、各種明暗交織的動靜。
“聽濤閣的灑掃書童,前日剛補錄一人。”銀鉤補充了一句,信息精確,“洛州流民之後,名洛舟,身世幹淨,略通文墨。”
洛舟。
玉簟墨藍色的眼底,有什麼情緒極快地閃過,快得無法捕捉。她想起巷口那雙帶着恐懼與專注的眼睛,想起他放下殘件時那故作鎮定卻微顫的手指。
世界有時,小得令人玩味。
“何時?”她問,聲音依舊平淡。
“三日後。身份已安排妥當。”銀鉤道,“你的任務是觀察,記錄,傳遞消息。非必要時,不得出手,更不得暴露身份。白鷺書院是聖後的逆鱗,稍有差池,萬劫不復。”
玉簟輕輕頷首,表示知曉。
“還有,”銀鉤似乎想起什麼,語氣裏帶上一絲罕見的凝重,“‘蘭燼’那邊傳來消息,北境似有異動,軍中隱約有不滿‘牝雞司晨’的流言,邊將的奏報也多有含糊之處。‘主上’懷疑,朝中有人與邊鎮暗通款曲。此事,你留心書院中是否有將門子弟言行異常,或與某些文官往來過密。”
蘭燼。又一個代號,取“蘭燼落”之寂滅意,主要負責監察軍方及邊境動向。
“明白。”玉簟應道。
交代完畢,銀鉤不再多言。他走到孫繼的屍體旁,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平的銀盒,打開,裏面是某種半透明的膏體。他用指尖蘸取少許,塗抹在屍體咽喉的紅線傷口上。只見那原本細微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顏色變淡,最終只留下一道似有若無的淺粉色痕跡,若不細看,幾乎與周圍肌膚無異。
這是“朱痕”處理現場的手段之一,用以最大程度消除特定傷痕特征。
做完這些,銀鉤收起銀盒,對着玉簟微一頷首,身形一晃,便如輕煙般融入暖閣更深的陰影中,消失不見。他的輕功路數與玉簟的飄忽鬼魅不同,更偏向於一種凌厲直接的迅捷,如同銀鉤劃破夜空。
暖閣內,只剩下玉簟一人,以及香爐、屍體、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冷梅腥甜之氣。
她走到窗邊,掀起黑絨布一角。慘淡的月光流瀉進來,照亮她覆着面巾的側臉,和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藍眼眸。
白鷺書院。聽濤閣。洛舟。
她輕輕撫過腰間烏木劍鞘,指尖那抹暗紅在月光下愈發清晰。
觀察,記錄。
或許,還能順便看看,那只偶然闖入風暴邊緣、帶着愚蠢專注眼神的小蟲子,究竟能在那座看似光明堂皇的書院裏,掙扎出怎樣的軌跡。
若他真是麻煩,在那裏解決,或許比在泥丸坊的陋巷中,更幹淨,也更……有趣些。
她放下絨布,暖閣重歸黑暗與寂靜。只有香爐中炭火,偶爾爆出一兩點火星,旋即湮滅,如同那些悄無聲息逝去的生命。
而遠在東南的白鷺書院聽濤閣內,新來的書童洛舟,正就着一盞如豆的油燈,用顫抖而堅定的手指,偷偷臨摹着那本殘冊上“玲瓏”二字的古老字形。
命運的絲線,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悄然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