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樓的話像一道驚雷，炸得我魂飛魄散。
換個地方？真刀真槍管規矩？
他……他難道是認真的？！要把我弄出宮去？放到哪個衙門裏去管賬？！這簡直比“恐聖症”還離譜！聞所未聞！駭人聽聞！
我的大腦瞬間被各種驚恐的想象塞滿：我穿着官袍（如果有我的尺寸的話）混在一群老頭子中間開會？對着賬本指手畫腳？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成爲本朝乃至歷史上最大的笑話？！
“陛……陛下……”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腿一軟就要往下跪，“臣妾……臣妾萬萬不敢！後宮幹政乃是大忌！臣妾只想老老實實待在宮裏，絕無此非分之想！求陛下收回成命！”
我的反應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沒有生氣，反而微微傾身，手臂看似隨意地搭在案上，恰好擋住了我下跪的趨勢。那股無形的壓迫感又籠罩下來。
“哦？”他尾音微揚，帶着一種玩味的探究，“只是不敢，而非不願？”
我心頭猛地一緊，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
不願嗎？
那個瞬間，深宮裏無處不在的窺視、妃嬪們綿裏藏針的較量、如貴妃的囂張、柔妃冰冷的威脅……甚至包括溫樓本人那難以捉摸的“教導”和試探，所有被壓抑的憋屈和窒息感突然翻涌上來。
宮外……那代表着自由、新鮮空氣、能施展所長（雖然只是算賬）的地方……說一點也不向往，那是假的。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立刻就被更大的恐懼壓了下去。
這是陷阱！絕對是陷阱！他在試探我！試探我是否安分！是否對權力有野心！
我猛地抬起頭，眼神無比“真誠”甚至帶着驚恐：“陛下明鑑！臣妾既不敢也不願！臣妾資質愚鈍，能伺候陛下已是天大的福分，從未想過其他！宮外天地再大，也不及陛下身邊萬一！”
我把自己能想到的、最肉麻最表忠心的詞都堆了出來，恨不得當場指天發誓。
溫樓靜靜地看了我幾秒，那雙深邃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僞裝。
就在我快要扛不住這目光時，他卻忽然輕笑了一聲，身體向後靠回椅背，那股壓迫感驟然消散。
“朕不過隨口一說，瞧把你嚇的。”他語氣輕鬆下來，甚至帶着一絲戲謔，“看來這‘恐聖症’，是好了。但膽子，還是沒練出來。”
我：“……”您管這叫隨口一說？！我這小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我暗暗鬆了口氣，後背卻驚出了一層冷汗。好險！差點就上了他的惡當！
“是……是臣妾愚鈍，不解陛下玩笑……”我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只想趕緊把這頁翻過去。
他卻似乎不打算輕易放過我，手指又敲了敲那水利圖冊：“既然不願出去，那便在宮裏好生學着。這些東西，總有一日用得上。”
還用得上？在宮裏能有什麼用？難道以後妃嬪吵架，要用計算洪水流量來評理嗎？
我心裏瘋狂吐槽，臉上卻只能恭敬應道：“是，臣妾一定用心學。”
之後的時間，我如坐針氈，對着那些天書般的水利圖冊，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溫樓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和他高深莫測的表情。
他到底……是玩笑，還是試探？或者……真的有那麼一絲絲認真的成分？
我不敢想，也懶得想。只想快點結束這折磨人的“授課”。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我這邊被皇帝嚇得魂不守舍，後宮那邊，卻因爲我的“聖眷日隆”（在他們看來），醞釀起了新的風暴。
幾天後的清晨，我去給皇後請安時，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
皇後娘娘的臉色似乎比平日更嚴肅幾分。如貴妃坐在下首，雖然沒說話，但那嘴角噙着的冷笑和眼裏的幸災樂禍幾乎要溢出來。柔妃依舊安靜，卻像一株蓄勢待發的含羞草。
其他嬪妃也多是眼神閃爍，竊竊私語。
我心裏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請安例行程序剛走完，一位素來以“耿直”（或者說沒眼力見）聞名的老貴人突然站起身，朝着皇後躬身道：“皇後娘娘，臣妾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後微微蹙眉：“但說無妨。”
那老貴人像是得了鼓勵，聲音提高了幾分，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掃向我：“臣妾聽聞，近日陛下時常單獨召見玉才人，並非吟詩作對、風花雪月，而是……而是研討些朝堂政務、經濟算術之類的事情？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來了！終於來了！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有震驚，有好奇，更有毫不掩飾的嫉妒和敵意。
皇後娘娘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帶着審視：“玉才人，確有此事？”
我趕緊出列跪下，腦子飛速運轉：“回皇後娘娘，確有陛下召見之事。但絕非研討政務！只是……只是陛下垂詢，偶爾問及臣妾一些……一些簡單的算術問題，如同……如同考校孩童一般，純屬陛下政務閒暇之餘的消遣，臣妾愚見，萬萬不敢妄議朝政！請娘娘明鑑！”
我必須把這件事定性爲“皇帝無聊逗悶子”，絕不能承認涉及政務！
“消遣？”如貴妃終於忍不住開口了，聲音尖利，“什麼樣的消遣，需要日日召見？還看的都是戶部、工部的冊子？玉才人，你莫要巧言令色！後宮幹政，祖制難容！你這般狐媚惑主，究竟意欲何爲！”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
我氣得渾身發抖，卻只能強壓怒火，磕頭道：“貴妃娘娘明鑑！臣妾絕無此心！陛下天縱聖明，豈是臣妾能蠱惑的？那些冊子，臣妾大多看不懂，只是陛下問起，臣妾才胡亂答幾句……臣妾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哼，誰知道你心裏怎麼想的！”如貴妃不依不饒，“皇後娘娘，此事斷不可輕縱！玉才人行爲不端，已惹後宮非議，長此以往，必生禍端！臣妾懇請娘娘嚴懲，以正宮闈！”
“貴妃姐姐所言極是。”柔妃也柔柔地開口了，她看向皇後，語氣懇切，“皇後娘娘，玉妹妹或許年輕不懂事，但陛下日理萬機，若因這些瑣事分了聖心，確是不該。爲了陛下，爲了後宮清靜，還請娘娘示下。”
她們一唱一和，直接把我架在了火上。
其他幾位嬪妃也紛紛附和，要求嚴懲我。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感覺孤立無援，百口莫辯。巨大的委屈和恐懼攫住了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溫樓那些反常舉動會給我招禍！
皇後娘娘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我身上，聲音沉穩卻帶着壓力：“玉才人，陛下召見，是恩寵，但你需謹記身份，恪守本分。哪些該碰，哪些不該碰，心中當有分寸。今日起，未有傳召，不得再私下去見陛下。那些書冊，也暫時不必看了。回去閉門思過三日，抄寫《女誡》、《內訓》各十遍。你可服氣？”
我心裏一鬆，又一提。
鬆的是皇後沒有聽信一面之詞重罰我，只是禁足抄書。 提的是……不準我再私下見溫樓？那他要是再召我呢？我是去還是不去？
但此刻容不得我多想，我趕緊磕頭：“臣妾領罰！謝皇後娘娘教誨！臣妾一定深刻反省，謹守本分！”
如貴妃似乎對這個結果不太滿意，還想說什麼，卻被皇後一個眼神制止了。
“此事到此爲止。”皇後語氣威嚴，“後宮當以和睦爲要，勿要再捕風捉影，搬弄是非。都退下吧。”
我幾乎是踉蹌着走出皇後宮門的，手腳冰涼。
回到鹹福宮，我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榻上，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娘娘……”晴川和甜棗圍上來，又是心疼又是氣憤，“她們怎能如此污蔑您！”
“她們沒說錯……”我哽咽道，“是我太惹眼了……溫樓他……他把我害慘了！”
什麼算術，什麼賬本，什麼規矩！都是狗屁！在這後宮裏，最大的規矩就是低調！就是別惹事！我怎麼會忘了這一點！
我恨恨地捶着軟墊，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溫樓那個罪魁禍首。
然而，我閉門思過的第一天下午，高公公就又來了。
他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仿佛早上坤寧宮的風波從未發生過。
“才人，陛下讓奴才來問問，那水利圖冊看到何處了？可有疑難？”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我看着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後娘娘早上的訓誡言猶在耳，他這就派人來問？！他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的？！
我壓低聲音，幾乎是咬牙切齒：“高公公！皇後娘娘有旨，讓我閉門思過，不得再見陛下，那些書也不必看了！”
高公公笑容不變，微微躬身：“才人的話，奴才一定帶到。只是陛下還讓奴才傳一句話。”
“什麼話？”
“陛下說：‘三日之期，轉眼即過。功課不可荒廢。’”
我：“！！！”
溫樓！你！
你這是公然和皇後娘娘打擂台嗎？！還是根本就沒把早上的風波放在眼裏？！
我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
高公公傳完話，便施施然走了，留下我在原地抓狂。
接下來的三天，我就在這種極度矛盾和焦慮中度過。
一面是皇後娘娘的禁足令和《女誡》、《內訓》，一面是皇帝陛下陰魂不散的“功課不可荒廢”。
我感覺自己快要分裂了。
第三天傍晚，我終於抄完了那該死的二十遍宮規，手腕酸疼，眼睛發花。
剛想喘口氣，一個小太監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鹹福宮門口，遞進來一張紙條。
晴川接過紙條，臉色古怪地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蒼勁有力的字：
“明日申時，敞軒。考校《河防一覽圖》。”
落款是一個簡單的“樓”字。
我看着那張紙條，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頭頂！
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
他根本不在乎我受罰！不在乎後宮非議！甚至不在乎什麼祖制宮規！他只想繼續他那該死的、莫名其妙的“培養計劃”！
憑什麼？！我憑什麼要任由他擺布？！就因爲他皇帝？！
憤怒和連日來的委屈壓抑瞬間沖垮了我的理智。
我猛地抓起那張紙條，三下兩下撕得粉碎，狠狠扔在地上！
“不去！”我對那個還在等回話的小太監吼道，聲音因爲激動而尖利，“回去告訴陛下！臣妾還在閉門思過！不敢違背皇後娘娘懿旨！這《河防一覽圖》，誰愛考誰考去！我不伺候了！”
小太監嚇得臉都白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晴川和甜棗也嚇壞了，連忙來拉我：“娘娘！慎言！慎言啊！”
“慎什麼言！”我甩開她們，胸脯劇烈起伏，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反正怎麼樣都是錯！怎麼樣都要被罰！那我還怕什麼？！有本事他就殺了我！把我拖出去砍了！也好過天天被他這麼折騰！”
我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委屈、憤怒都發泄出來，聲音帶着哭腔，卻異常決絕。
小太監連滾爬爬地跑了，估計是回去復命了。
我癱坐在地上，看着地上那堆碎紙屑，心裏一陣後怕，卻又有一股奇異的、破罐子破摔的暢快。
完了。
這次是真的完了。
我當面抗旨，還撕了皇帝的紙條。
溫樓再好的脾氣（雖然他並沒有），再奇怪的癖好，也容不下我了吧？
也好。
冷宮也好，白綾也好，毒酒也好。
給我個痛快吧。
我閉上眼睛，等待最終的審判。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