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徹底驅散夜色,藥圃在鳥鳴聲中蘇醒,恢復了白日的忙碌與沉悶。雜役們陸續走出簡陋的居所,睡眼惺忪地開始一天的勞作。
林墨的土坯房裏,卻一片死寂。
他靠着門板坐了一夜,直到雙腿麻木,晨曦透過破窗照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才讓他空洞的眼神微微轉動。
手裏那塊黑灰色的石頭,冰涼依舊,但已無任何奇異。嘴角幹涸的血跡像一道醜陋的傷疤,衣襟上也沾染了暗紅。
昨夜荒林中的經歷,如同一個猙獰的夢魘,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烙印在腦海:那幽綠的磷光,冰冷的石頭,狂暴的吞噬,精純卻刺骨的幽暗能量,修爲那絲微不可查卻真實不虛的增長,還有最後……那石中傳來的、充滿無盡怨毒的嘶吼與墜毀的恐怖畫面。
“域外……邪族?”他無聲地翕動嘴唇,吐出這個從殘破畫面中得來的詞。王管事的“污血煞氣”,老牆下的煉獄幻象,仿佛都與這個詞匯串聯起來,勾勒出一幅模糊卻令人心悸的圖景。
胸口玉佩沉寂着,溫涼依舊。但林墨知道,它內部似乎有了一些不同。吞噬了那縷精純幽暗能量後,它仿佛被“喚醒”了更深層的東西,雖然此刻安靜,卻像一頭饜足後假寐的凶獸,內裏涌動着更爲晦澀的波動。而他自己……
他緩緩抬起右手,握了握拳。力氣似乎比昨天大了一點點,經脈中流淌的靈力,總量確實多了一絲,盡管微不足道,但性質……他嚐試運轉最基本的引氣訣,那新增的、帶着冰寒特質的靈力,與他原本微薄的普通靈力格格不入,運轉時帶來微微的滯澀和刺痛感。
這是“暗靈根”的力量嗎?通過吞噬那種詭異的域外能量而獲得的力量?
林墨心頭沒有絲毫喜悅。這力量的來源,充滿了不祥。而且,他清楚地記得最後那聲嘶吼帶來的精神沖擊,以及自己吐血的情景。
那不是簡單的反噬,更像是……觸碰了某種禁忌存在殘留的強烈怨念烙印,對心神造成了直接的創傷。
他嚐試集中精神,立刻感到眉心傳來一陣深沉的、持續的隱痛,如同有根針扎在裏面。思緒也變得容易渙散,稍微回想昨夜細節,那嘶吼和破碎畫面就有重新浮現的跡象。
這“暗傷”,比身體上的傷勢更麻煩。
門外傳來腳步聲和吆喝聲,提醒他白日已至。林墨掙扎着起身,用屋裏瓦缸中僅存的冷水胡亂擦了把臉,洗去嘴角血跡,又換下沾染血污的外衫,塞到床鋪最底下。
他對着破水缸模糊的水面照了照,臉色蒼白,眼底帶着血絲和濃重的疲憊,但勉強還能見人。
他必須出去,必須表現得“正常”。任何異常的舉動,都可能引來關注,尤其是那個似乎知道些什麼的王管事。
推開木門,刺目的陽光讓他眯了眯眼。他拿起靠在門邊的破鋤頭,像往常一樣走向自己的灰葉草田。每一步,都感覺精神上的隱痛隨着動作微微牽扯。
田地裏,那半壟靠近土坯房的灰葉草,衰敗的跡象似乎更明顯了些,黃調蔓延,甚至有兩三株徹底枯萎了。林墨心頭一緊,連忙移開目光,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他走到田壟另一端,開始機械地除草、鬆土。
動作比往日遲緩,注意力難以集中。汗水很快浸溼了內衫,但更多是冷汗。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對外界的感知有些模糊,而內裏的隱痛和昨夜殘留的驚悸卻無比清晰。
“林墨。”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嚇得林墨手一抖,鋤頭差點砸到腳面。他猛地回頭,只見王管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田埂上,叼着那根仿佛長在嘴裏的旱煙杆,眯着眼看着他。
王管事的目光很平靜,平靜得有些異常。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掃視田地,而是直直地看着林墨的臉,在他蒼白的面色和眼底的疲憊上停留了片刻,又緩緩移向他握着鋤頭、微微發抖的手。
“管事。”林墨低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聲音有些幹澀。
王管事沒有應聲,只是慢慢走到田裏,蹲下身,撥弄了幾下那幾株徹底枯萎的灰葉草,又看了看旁邊那些顏色暗淡的。他伸出手指,捻起一點枯萎草葉下的泥土,在指尖搓了搓,又湊到鼻尖聞了聞。
林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鋤頭柄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他能感覺到王管事身上散發出一種不同於往日的、帶着審視和探究的氣息。
“昨晚沒睡好?”王管事忽然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有點……不太舒服。”林墨含糊答道。
“哦。”王管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灰,目光再次落在林墨臉上,“年輕人,身子骨要緊。藥圃這邊,溼氣重,陰氣也重,晚上最好別亂跑。有些地方……不止晚上不能去,白天靠近了,也傷神。”
他這話說得慢條斯理,卻意有所指。林墨後背的冷汗更多了,他強自鎮定:“是,管事,我記住了。”
王管事盯着他看了幾秒,那雙混濁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最終又歸於平靜。“記住就好。”他轉身,像是要走,卻又停住,背對着林墨,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風吹散,“有些東西,沾上了,就甩不掉了。好自爲之。”
說完,他不再停留,叼着煙杆,佝僂着背,慢慢走遠了。
林墨僵在原地,直到王管事的背影消失在藥圃另一頭,才長長地、顫抖地吐出一口氣,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王管事肯定察覺到了什麼!他最後那句話,幾乎就是明示!他不僅知道老牆的秘密,很可能……也對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有所猜測!
這種被人窺破秘密、卻不知對方意圖的感覺,比獨自面對未知的恐懼更讓人窒息。
一整天,林墨都渾渾噩噩。勞作時頻頻出錯,幾次差點傷到自己。張癩子和其他幾個雜役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異常,遠遠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林墨全當不見,只是機械地重復着動作,努力對抗着腦海中不斷翻涌的隱痛和昨夜殘留的恐怖畫面。
直到傍晚下工,領了那又冷又硬的餅子回到土坯房,他才稍微放鬆下來。精神上的疲憊如同潮水將他淹沒,他連餅子都吃不下,只想倒頭就睡。
但他不敢。
他害怕睡夢中,那無意識的吞噬本能會再次啓動,侵蝕周圍更多灰葉草。也害怕沉睡後,精神防線鬆懈,昨夜那嘶吼和畫面會變本加厲地侵襲他的夢境。
他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從懷中掏出那塊黑灰色的石頭,在手中摩挲。石頭粗糙冰涼,毫無異常。
這就是力量嗎?通過吞噬這種來自“域外”的、充滿不祥的能量而獲得的力量?代價是精神受創,心神被怨念侵蝕,還要時刻警惕被發現、被當作怪物?
值得嗎?
林墨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是測試台上灰暗的古玉,是林浩囂張的嘴臉,是二長老冰冷的殺意,是家族衆人毫不掩飾的鄙棄,是母親病榻前殷切的囑托,是小雨和福伯擔憂的眼神……還有王管事那意味深長的警告。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做一個永遠在底層掙扎、隨時可能被吞噬本能反噬或被人發現秘密而抹殺的“藥圃雜役”,他如何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如何弄清父親的去向和玉佩的真相?如何……在這冰冷的世界,爭得一絲屬於自己的尊嚴和立足之地?
他重新睜開眼,看向手中冰冷的石頭,眼神裏掙扎的光芒逐漸沉澱,化爲一種更加深沉的、帶着痛楚與決絕的堅定。
或許這力量充滿不祥,或許前路遍布荊棘與黑暗。
但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小心地將石頭貼身藏好,忍着精神上的刺痛,盤膝坐定,開始嚐試運轉那微薄的、混雜了一絲冰寒異力的靈力。不是爲了修煉,只是爲了熟悉,爲了掌控。
夜色漸濃。
土坯房外,衰敗的灰葉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如同無聲的嘆息。
而在藥圃最深處,靠近老牆的那片絕對黑暗的陰影裏,一點比昨夜更加黯淡、卻似乎更加“活躍”的幽綠磷光,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極其緩慢地、一閃,又一閃。
仿佛被昨夜的同源氣息所吸引,從更深的沉睡中,睜開了另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