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秋宮宴的籌備如火如荼地展開。

沈知微每日往返於尚儀局、教坊司、尚服局之間,處理着數不清的瑣事:彩綢的色調要協調而不刺眼,燈燭的擺放要明亮而不失雅致,樂舞的編排要新穎而不逾矩。她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卻始終維持着從容的表象。

貴妃雖未明着刁難,但處處設限。尚儀局報上來的開支賬目總有些不清不楚,教坊司排演的曲目總要多改幾遍,尚服局送來的綢緞不是顏色有差就是數量不足。沈知微一一應對,該強硬時強硬,該妥協時妥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三日後,周女官呈上最終章程時,眼中已多了幾分敬意:“貴人,這是擬定好的流程,請您過目。”

沈知微仔細翻閱。從酉時開宴到亥時散席,兩個時辰的安排井井有條:迎駕、賜宴、賞月、樂舞、祈福,每個環節都考慮了天氣、場地、人員等各種因素。

“很好。”她合上冊子,“就按這個辦。不過……樂舞環節要稍作調整。”

“請貴人示下。”

“《霓裳羽衣曲》放在賞月之後,祈福之前。”沈知微道,“那時月色正好,樂舞相和,更能烘托氣氛。而且……本宮想加一段獨舞。”

周女官一愣:“獨舞?”

“蘇婉的琵琶獨奏《月下獨酌》。”沈知微看向窗外,“中秋月圓,人卻未必團圓。這段曲子,正好應景。”

她說得含蓄,但周女官聽懂了。宮中妃嬪,哪個不是背井離鄉?哪個不是望月思親?這段獨舞,會觸動很多人的心弦。

“貴人思慮周全。”周女官低頭,“奴婢這就去安排。”

人走後,秋月才小聲問:“貴人爲何特意安排蘇婉獨舞?”

“給她一個機會。”沈知微淡淡道,“也給我一個機會。”

她要看看,當蘇婉站在衆人面前時,會有誰反應異常。也要看看,這段與明月樓有關的琵琶曲,會引出什麼。

午後,沈知微去了教坊司。蘇婉正在排練,見她來了,忙停下行禮。

“不必多禮。”沈知微示意她繼續,“本宮來看看排練得如何。”

蘇婉重新抱起琵琶。指尖輕撥,樂聲流淌而出。《月下獨酌》是首古曲,原意是月下獨飲的孤寂,但經蘇婉演繹,多了幾分江南水鄉的纏綿哀婉。

曲至高潮處,蘇婉忽然抬眸,看向沈知微。那一瞬間,沈知微看見她眼中深藏的悲傷——那不是演技能僞裝的情緒。

曲終,餘音嫋嫋。

“好曲。”沈知微鼓掌,“蘇姑娘的琵琶,果然名不虛傳。”

蘇婉放下琵琶,跪下:“謝貴人賞識。”

“起來吧。”沈知微走到她面前,“本宮聽說,蘇姑娘是蘇州明月樓出來的?”

蘇婉渾身一僵。

“別怕。”沈知微聲音放柔,“本宮只是好奇。明月樓……是什麼樣的地方?”

沉默許久,蘇婉才低聲道:“是……是歌舞坊。但也不只是歌舞坊。”

“哦?”

“樓裏來往的,多是達官貴人。”蘇婉聲音發顫,“他們談事情……都在樓上雅間。我們這些歌伎,只在一樓獻藝,不許上樓。”

“那你如何入宮的?”

“是三年前……”蘇婉閉上眼,“樓裏來了位貴人,聽了我一曲,就說要送我入宮。我本不願,但樓主說……若不去,我弟弟就活不成。”

又是脅迫。

沈知微心中了然:“送你入宮的貴人,長什麼樣?”

“奴婢……沒看清。”蘇婉搖頭,“他戴着面具,聲音也做了僞裝。但……但他腰間掛着一枚玉佩,雕着……雕着麒麟。”

麒麟玉佩。那是王公貴族的標志。

“與你一同入宮的樂師,後來都怎麼了?”

蘇婉的眼淚終於落下:“都死了……病死的、摔死的、還有……投井的。只剩下我一個了。”

沈知微遞過手帕:“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因爲我們知道得太多。”蘇婉接過手帕,卻不敢擦淚,“明月樓的秘密……不能帶出蘇州。”

“什麼秘密?”

蘇婉抬頭,看着沈知微,嘴唇動了動,最終卻搖頭:“奴婢不能說。說了……弟弟會死。”

又是這句話。

沈知微心中涌起一股無力感。每個人都被拿捏着軟肋,每個人都活在恐懼中。這深宮看似金碧輝煌,實則是一座巨大的囚籠,囚禁着所有人的自由和良知。

“本宮明白了。”她輕嘆,“你好好排練,中秋夜……好好彈。”

離開教坊司時,天色已晚。沈知微沒有直接回永壽宮,而是繞道去了御花園。她需要靜一靜,理清思緒。

明月樓、麒麟玉佩、江南織造、貪墨案……這些線索像一團亂麻,她需要找到線頭。

走到假山附近時,她忽然聽見有人說話。聲音很低,但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賬簿必須找到。”

“可明月樓那邊戒備森嚴,我們的人進不去。”

“進不去也要進。中秋之後,那位大人就要回京了。若在那之前找不到賬簿……我們都得死。”

沈知微屏住呼吸,躲到假山後。透過石縫,她看見兩個黑影站在湖邊,背對着她。

“瑾貴人那邊呢?她查得太深了。”

“放心,中秋夜……自有安排。”

“什麼安排?”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兩人說完,匆匆離去。沈知微等他們走遠,才從假山後出來,渾身冰涼。

中秋夜……自有安排。

是針對她的安排。

她快步走回永壽宮,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喘氣。秋月見她臉色不對,忙問:“貴人,怎麼了?”

“沒事。”沈知微擺手,“去請林常在未來一趟。就說……我有些不舒服。”

林晚舟來得很快。診脈後,她皺眉:“妹妹脈象紊亂,可是遇到什麼事了?”

沈知微讓秋月守在門外,這才將今夜聽到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林晚舟。

“中秋夜……”林晚舟臉色發白,“他們要動手了。”

“姐姐可知他們有什麼計劃?”

林晚舟搖頭:“但我可以查。太醫院這幾日……有些異常。”

“什麼異常?”

“貴妃宮裏領了大量安神香,說是太後睡眠不好。”林晚舟壓低聲音,“但那些安神香裏……我偷偷驗過,摻了曼陀羅。”

又是曼陀羅。

“他們要下毒?”沈知微心頭一緊,“對誰?”

“不知道。但劑量很大,足以讓一殿的人……產生幻覺。”

產生幻覺……然後呢?

沈知微忽然想起劉美人死前的症狀——幻聽幻視,疑神疑鬼。如果中秋夜,有人在宮宴上突然發瘋,指控他人行巫蠱之術……

“他們要在宮宴上制造混亂。”她握緊拳頭,“然後趁亂……除掉我。”

“妹妹打算怎麼辦?”

“將計就計。”沈知微目光堅定,“既然他們想演戲,我們就陪他們演。但劇本……得改一改。”

兩人商議到深夜。林晚舟離開時,天已蒙蒙亮。

沈知微毫無睡意,她走到妝台前,打開夾層取出鐵盒。劉美人的絕筆信、曼陀羅種子、斷裂玉簪、還有那枚刻着“明月”的玉佩。

這些遺物沉甸甸的,承載着三條人命——不,加上王公公和蘇婉那些死去的同伴,是更多條人命。

她不能讓他們白死。

天亮後,沈知微照常去各司巡查。表面一切如常,但她已暗中做了布置。

尚儀局那邊,她以“防火”爲由,要求在宮宴場地四周增設水缸,並安排可靠太監值守。教坊司那邊,她調整了樂師站位,讓蘇婉的位置靠近御座——那裏最安全。尚服局那邊,她檢查了所有宮人的服飾,確認沒有夾帶。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三日後,中秋。

從清晨起,宮中就忙碌起來。御花園東側的清暉台被布置成月宮仙境:彩綢搭成的樓閣懸於半空,琉璃燈盞如星辰點綴,桂花盆景散發馥鬱香氣。一切都如夢似幻。

沈知微站在台下,看着這耗費半月心血的布置,心中卻無半分喜悅。她知道,今夜過後,無論成敗,一切都將不同。

酉時,各宮妃嬪陸續到來。

沈知微按品級着裝,站在貴人的位置上。她能感覺到無數目光落在身上——貴妃的審視、淑妃的擔憂、其他妃嬪的好奇。

皇帝和太後最後駕臨。蕭靖宸今日着明黃常服,神色如常。太後則滿面笑容,對布置贊不絕口。

宴席開始。

菜肴精致,歌舞曼妙。月色漸升,清暉台上燈火通明,與天上明月交相輝映。一切看起來完美無瑕。

但沈知微的心卻越繃越緊。她不時看向貴妃——對方神色自若,與太後談笑風生。又看向蘇婉——她抱着琵琶坐在樂師中,低眉順目。

戌時三刻,該《霓裳羽衣曲》登場了。

舞姬們身着羽衣,翩然起舞。樂聲縹緲,如登仙境。就在曲至高潮時,異變突生——

一個舞姬忽然尖叫起來,指着台下某處:“鬼!有鬼!”

全場譁然。

貴妃拍案而起:“放肆!拖下去!”

但那舞姬像瘋了一樣,沖下舞台,直撲向沈知微所在的位置:“是你!是你害死了劉美人!你的生辰八字……我在人偶上看見了!”

此言一出,滿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沈知微身上。

沈知微站起身,面色平靜:“你說什麼?”

“我說你行巫蠱之術!”舞姬狀若癲狂,“我看見了!你在永壽宮埋人偶,詛咒劉美人!”

“哦?”沈知微緩步走到她面前,“你說你看見了?何時看見的?”

“昨……昨夜!”

“昨夜本宮在尚儀局核對賬目,亥時才回永壽宮。當時尚儀局周女官、還有值守太監都在。”沈知微轉身,看向周女官,“周女官,可是如此?”

周女官出列:“回貴人,正是。昨夜奴婢與貴人對賬到亥時,親自送貴人回宮的。”

“那你說說,”沈知微重新看向舞姬,“你是如何在本宮不在時,看見本宮埋東西的?”

舞姬語塞。

“還有,”沈知微繼續逼問,“你說人偶上寫着劉美人的生辰八字?可劉美人三年前就已去世,本宮入宮才月餘,如何得知她的生辰?”

“我……我……”

“你是受人指使,誣陷本宮。”沈知微聲音轉冷,“說,是誰指使你的?”

舞姬渾身顫抖,忽然轉向貴妃,磕頭如搗蒜:“娘娘救我!是您讓我——”

“住口!”貴妃厲聲打斷,“瘋言瘋語,還不拖下去!”

侍衛上前要拖人。就在這時,蘇婉忽然站起身,抱着琵琶走到場中。

“奴婢有話要說。”

所有人的目光又轉向她。

蘇婉跪地:“皇上、太後、各位娘娘明鑑。這舞姬……奴婢認識。她不是教坊司的人。”

“什麼?”貴妃臉色一變。

“她是三日前才調入教坊司的,說是貴妃娘娘特旨。”蘇婉抬頭,直視貴妃,“奴婢還看見……看見她與貴妃宮裏的掌事太監私下見面。”

滿場譁然。

貴妃霍然起身:“你胡說什麼!”

“奴婢不敢胡說。”蘇婉從懷中取出一物,“這是那掌事太監給她的銀票,奴婢……偷了一張。”

銀票被呈上御前。蕭靖宸看了一眼,臉色沉了下來。

“貴妃,”他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解釋。”

貴妃臉色煞白,跪倒在地:“臣妾……臣妾不知……”

“不知?”蕭靖宸將銀票扔在地上,“這銀票出自內務府,編號連號,正是上月撥給你宮中的份例。你說不知?”

貴妃啞口無言。

太後嘆了口氣:“貴妃,你太讓哀家失望了。”

“母後……”貴妃抬頭,眼中含淚,“臣妾……臣妾也是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就要置人於死地?”蕭靖宸冷冷道,“看來這協理六宮之權,你是擔不起了。即日起,閉宮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

貴妃癱軟在地。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但沈知微知道,這遠未結束。貴妃只是棋子,真正的幕後黑手,還在暗處。

宴席繼續,但氣氛已大不如前。亥時散席時,沈知微走在最後,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皇帝。

“你早就知道?”他問。

沈知微轉身行禮:“臣妾……只是有所防備。”

“防備得好。”蕭靖宸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神復雜,“沈知微,你讓朕刮目相看。”

“謝皇上。”

“但你要記住,”他走近一步,壓低聲音,“扳倒一個貴妃容易,扳倒她背後的人……難。”

“臣妾明白。”

蕭靖宸沉默片刻,忽然道:“三日後,朕南巡。你……隨駕。”

沈知微愕然抬頭。

南巡?隨駕?

“江南風光好,你也該出去走走。”蕭靖宸說完,轉身離去。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南巡……江南……明月樓。

這不是巧合。

皇帝,也在查那樁案子。

月光如水,灑滿宮道。遠處傳來隱約的樂聲,是教坊司在收拾殘局。

沈知微抬起頭,看着天上那輪明月。

月圓之夜,人卻難圓。

但至少今夜,她贏了一局。

雖然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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