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真正聽到那個消息,是在四月底一個平淡無奇的課間。
廣播裏正播放着眼保健操的音樂,教室裏一片安靜,只有椅子的輕微挪動和偶爾的咳嗽聲。初夏正閉着眼睛,手指按着睛明穴,思緒卻飄到了昨晚沒寫完的一篇作文上。
就在這時,教室前門被輕輕推開,班主任蘇老師站在門口,臉上帶着一種罕見的、混合着激動與感慨的表情。她沒有打斷眼保健操,只是用目光在教室裏搜尋了一下,最後落在初夏身上,朝她微微點了點頭,又指了指外面,做了個“等下出來”的口型。
初夏心裏咯噔一下。眼保健操一結束,她便起身,在一片好奇的目光中,跟着蘇老師走出了教室。
走廊裏,蘇老師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她,語氣溫和卻帶着明顯的興奮:“初夏,剛接到理科實驗班王老師的消息。陸星辰同學……拿到了MIT的早期預錄取通知!”
初夏的呼吸驟然停住。
“麻省理工學院,”蘇老師以爲她沒聽清,又補充了一句,眼中滿是贊嘆,“而且是‘卓越學者計劃’的特殊預錄取,全球名額都極少。更了不起的是,他上周參加的那個國際物理奧林匹克競賽,剛剛傳來消息,拿了金牌!”
MIT。奧賽金牌。
這兩個詞像兩顆重磅炸彈,在初夏耳邊轟然炸響,炸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眼前走廊明亮的日光燈、蘇老師欣慰的笑臉、遠處傳來的學生喧鬧聲,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她知道他很優秀,知道他一直在朝着某個山頂攀登。但當她真正聽到這個“山頂”的名字,聽到那些只在新聞和傳說中出現的、象征着人類智力巔峰的符號與他聯系在一起時,那種沖擊力,還是遠遠超出了她的心理準備。
“王老師說,學校準備在明天的升旗儀式上正式表彰。”蘇老師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和陸星辰同學關系不錯,又一起合作過,應該也爲他高興吧?這真是……太爲我們學校爭光了!”
高興嗎?
初夏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情緒瘋狂翻涌:震驚,難以置信,一絲微弱的、爲他付出的努力終於得到回報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迅速蔓延開來的、冰涼的恐慌和……距離感。
MIT。那是什麼概念?那是另一個星球,另一個維度。他要去那裏了。不再是模糊的“出國”,不再是抽象的“頂尖大學”,而是一個具體的、閃耀着冰冷而璀璨光芒的名字——麻省理工學院。
他們之間那條原本就寬闊的河流,在這一刻,仿佛突然變成了深不見底、遙不可及的星際鴻溝。
“……初夏?”蘇老師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你沒事吧?臉色怎麼這麼白?”
初夏猛地回過神,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我……我沒事。就是……太驚訝了。真……真爲他高興。”
她的聲音幹澀,連自己都聽不出半點“高興”的成分。好在蘇老師似乎沉浸在學校的榮耀裏,沒有深究,又囑咐了幾句關於明天儀式的話,便讓她回教室了。
走回座位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教室裏已經恢復了喧鬧,沈薇薇正和同桌激烈地爭論着一道歷史題,看見她回來,隨口問:“蘇老師找你幹嘛?臉色這麼差。”
“沒什麼。”初夏低聲說,在自己座位坐下,翻開書本,目光卻無法聚焦在任何一行字上。
麻省理工學院。奧賽金牌。
這兩個詞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腦海裏。她想起他書房裏堆積如山的競賽資料,想起他日益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疲憊,想起他在雨中車裏閉目時緊鎖的眉頭。原來,他所有那些近乎自虐的努力,所有沉默的掙扎和堅持,最終導向的是這樣一個……她連仰望都覺得刺眼的高度。
她應該爲他高興的,不是嗎?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成就。可是爲什麼,她心裏除了那一點點微弱的欣慰,剩下的全是無邊無際的、冰冷的失落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
他們,真的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以前或許還能自欺欺人,用“朋友”、“戰友”這樣的標籤來維系一點脆弱的連接。但現在,當這巨大的、足以定義人生的成功真實降臨,那種連接,便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可笑。
他即將踏上一條她完全無法想象的、通往星辰大海的征途。而她,還站在地面上,爲着一次模擬考的名次、爲一篇能否發表的短文而焦慮。
差距,從未如此赤裸而殘酷地展現在她面前。
整個下午的課,初夏都處於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老師講了什麼,她幾乎沒聽進去。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畫滿了凌亂的線條和那個刺眼的縮寫——MIT。
放學鈴響,她機械地收拾書包,隨着人流走出教室。夕陽很好,金色的光芒給校園鍍上一層溫暖的色調,但初夏只覺得渾身發冷。
走到一樓大廳時,她看見了那張剛剛張貼出來的、巨大的紅色喜報。喜報頂端印着學校的金色徽章,下面用醒目的黑色加粗字體寫着:
“熱烈祝賀我校高二(一)班陸星辰同學榮獲國際物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並獲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卓越學者計劃’預錄取!”
下面還有幾行小字,介紹着獎項的含金量和學校的祝賀。喜報前已經圍了不少學生,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語氣裏滿是驚嘆、羨慕和與有榮焉的自豪。
“我的天,MIT!還是預錄取!”
“奧賽金牌……這是什麼神仙……”
“陸星辰也太牛了吧!給跪了!”
“咱們學校這次可露大臉了!”
初夏站在人群外圍,看着那張紅得刺眼的喜報,看着上面那個熟悉的名字,感覺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的傳奇。那個曾坐在她旁邊轉筆、曾在海邊篝火旁露出迷茫神情、曾在圖書館裏耐心爲她講解題目的少年,似乎正在被這張喜報,迅速抽象成一個符號,一個神話,一個她再也無法觸及的、遙遠星體。
她轉過身,逃也似的離開了大廳,離開了那些喧囂的議論和崇拜的目光。
陸星辰的電話,在晚上九點多打來。
初夏正對着數學作業本發呆,一晚上也沒寫幾個字。手機屏幕上跳躍着那個熟悉的名字時,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期待,有緊張,也有隱隱的抗拒。
她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
“喂?”他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比平時更低沉一些,聽不出太多喜悅,反而帶着一種過度消耗後的沙啞和……平靜,一種塵埃落定後的、近乎虛脫的平靜。
“恭喜你。”初夏先開口,聲音努力維持着平穩,“我……聽說了。奧賽金牌,還有MIT。真的很……厲害。”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謝謝。”陸星辰說,語氣很淡,“剛開完家裏的……慶功宴,有點吵。現在才抽出空。”
家裏的慶功宴。初夏能想象那個場景:光鮮的賓客,得體的恭維,父親滿意的笑容,或許還有香檳杯碰撞的清脆聲響。那是屬於他的世界的慶祝方式。
“你……一定很高興吧?”初夏問,明知故問。
“……嗯。”陸星辰應了一聲,但那聲“嗯”裏,聽不出多少真正的興奮,更像是一種確認,“算是……對這段時間有個交代。”
交代。這個詞用得很有意思。像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向某個權威(父親?學校?還是他自己設定的標準)做了匯報。
“你嗓子聽起來有點啞,是不是……太累了?”初夏轉移了話題,不想再停留在那個讓她感到窒息的高度上。
“還好。就是這幾天……事情比較多。”陸星辰頓了頓,“明天學校的表彰儀式,你去嗎?”
“應該……去吧。蘇老師今天提了一句。”初夏說。她其實有點害怕去。害怕看到他被衆星捧月的樣子,害怕更清晰地意識到他們之間的雲泥之別。
“嗯。”陸星辰又沉默了一下,然後,像是猶豫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初夏,這個預錄取……是有條件的。”
“條件?”
“需要我高三保持GPA,並且參加他們指定的一個暑期科研項目。”他的語速放慢了些,“也就是說,如果不出意外,我高三結束後的那個暑假,就要去美國了。”
暑假。就要去美國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具體的時間點,初夏的心髒還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比她想象的還要快。高三結束,那個曾被她視爲遙遠未來的“離別”,原來就近在咫尺,只剩下一年多一點點的時間。
“哦……那很好啊。”她聽到自己幹巴巴地說,聲音輕得不像自己的,“可以提前適應。”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電流細微的滋滋聲,和彼此壓抑的呼吸聲。
“林初夏,”陸星辰忽然叫她的全名,聲音低啞,帶着一種罕見的、近乎懇切的認真,“不管我以後在哪裏,我們……我們之間的約定,還有我說過的話,都算數。”
約定?什麼約定?是“朋友和戰友”的定位,還是那些關於數學、關於寫作、關於看銀杏葉的模糊承諾?初夏的喉嚨哽住了。在這樣巨大的、即將改變人生軌跡的成功面前,那些屬於高中時代的、細碎的約定和情愫,顯得多麼蒼白無力,多麼……不合時宜。
他不知道嗎?他越是成功,越是走向那個耀眼的世界,他們之間那些脆弱的東西,就越是容易在現實的強光下蒸發、消散。
“陸星辰,”初夏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你不用……不用特意跟我說這些。這是天大的好事,你應該……好好享受屬於你的成功和未來。”
她的話說得很得體,甚至帶着祝福。但那種刻意拉開的距離感,她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覺到。
電話那頭,陸星辰的呼吸似乎滯了一下。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我明白了。”
那三個字裏,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和……了然。他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聽懂了她正在禮貌地、卻堅定地,將他們之間的關系,重新推回到一個“普通同學”該有的安全距離。
“那……你早點休息吧。”初夏說,感覺再多說一個字,眼眶裏的熱意就要控制不住,“明天……加油。”
“……你也是。”陸星辰的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平淡,“晚安。”
“晚安。”
電話掛斷。忙音在耳邊嘟嘟作響。
初夏握着手機,維持着那個姿勢,很久很久。房間裏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城市的燈火透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眼淚終於還是無聲地滑落下來,一顆,兩顆,迅速變得冰涼。
她爲他高興嗎?或許吧。但那種高興,被更巨大的、冰冷的現實感沖得七零八落。她知道,從明天那張喜報被正式宣讀開始,從那個名字被鐫刻在學校榮譽榜最頂端開始,陸星辰就不再僅僅是陸星辰了。
他成了一個象征,一座燈塔,一個她需要用力仰望才能看清輪廓的、遙遠的存在。
而她心裏那座剛剛因爲共同奮鬥而搭建起來的、脆弱的小木屋,仿佛也在今晚,聽到了第一聲冰層開裂的、清晰的脆響。
第二天周一的升旗儀式,氣氛果然不同尋常。
初夏和文科一班的同學站在操場中後部。春日的晨風還有些涼意,天空是幹淨的湛藍色。主席台上,校領導們全部出席,神色莊嚴中帶着抑制不住的喜氣。操場上的學生們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尋常,隊伍比平時安靜,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
儀式的前半段按部就班。升國旗,唱國歌,例行講話。然後,校長走到了話筒前,清了清嗓子,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激動紅光。
“老師們,同學們!”校長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操場的每一個角落,“今天,我們在這裏,懷着無比激動和自豪的心情,要宣布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操場上鴉雀無聲。
“我校高二年級理科實驗(一)班的陸星辰同學,”校長提高了音量,“在剛剛結束的國際中學生物理奧林匹克競賽中,力挫群雄,勇奪金牌!”
短暫的寂靜後,操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低低的驚嘆聲。初夏站在人群裏,也跟着鼓掌,手心卻一片冰涼。
“不僅如此!”校長示意大家安靜,聲音更加激昂,“陸星辰同學還以極其優異的綜合表現,獲得了世界頂尖學府——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卓越學者計劃’的預錄取資格!這是我校建校以來,在本科生階段獲得的最具分量的國際頂尖大學錄取!”
這一次,掌聲和驚嘆聲更加熱烈,幾乎要掀翻操場。許多學生伸長了脖子,朝着理科班隊伍的前方張望,想要一睹這位“學神”的風采。初夏能聽到周圍同學的議論:
“我的媽呀,MIT!活的!”
“陸星辰這回可真是給咱學校掙大臉了!”
“人跟人的差距啊……”
校長還在繼續說着褒獎和鼓勵的話,號召大家向陸星辰同學學習。初夏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透人群的縫隙,望向了理科班隊伍的最前方。
她看到了他。
陸星辰站在班級隊伍的第一排,穿着整齊的校服,身姿筆挺。他微微低着頭,側臉的線條在晨光下清晰而平靜。沒有想象中的意氣風發,也沒有局促不安。他只是那樣站着,聽着校長的褒獎和全場雷鳴般的掌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望着前方地面某一點,空洞,疏離,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
初夏的心猛地一揪。
那種表情,她見過。在醫院走廊裏,在雪夜家門口,在他疲憊到極致時。那不是成功者該有的神情。那是一種被巨大的外力推上高台、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卻感到身不由己甚至有些荒謬的……疏離感。
他成功了,站在了金字塔的頂端,接受着所有人的仰望和贊美。可爲什麼,他看起來那麼孤獨,那麼……不快樂?
就在初夏怔忪時,陸星辰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忽然抬起了頭,目光越過層層人群,精準地、筆直地,朝她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隔着一整個操場的距離,隔着鼎沸的人聲和刺目的陽光,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匯了。
只有一瞬。
但初夏看到了。看到了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清晰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求救般的……迷茫。那不是一個勝利者的眼神,而是一個被困在光環裏的、不知所措的少年。
隨即,他的目光便移開了,重新垂下眼簾,恢復了那種無波無瀾的平靜。
校長終於講完了,請陸星辰同學上台。在更加熱烈的掌聲中,陸星辰邁步走上主席台。他的步伐很穩,背脊挺直,接過校長頒發的獎狀和鮮花時,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他對着話筒,說了幾句簡短的、標準得體的感謝詞,感謝學校,感謝老師,感謝父母,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然後,他下了台,重新走回班級隊伍。掌聲久久不息。
初夏看着他走回去的背影,那個在衆人矚目中依舊挺拔卻孤單的背影,心裏那片冰涼的失落,忽然間,摻雜進了一絲清晰的心疼。
她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場盛大的、屬於所有人的榮耀,對他而言,或許更像一場必須完美演出的舞台劇。他是主角,但他可能從未問過自己,是否真的想站上這個舞台,扮演這個角色。
儀式結束,隊伍解散。初夏隨着人流慢慢往教學樓走。周圍依然充斥着關於陸星辰和MIT的興奮議論。
“初夏!等等我!”沈薇薇從後面追上來,臉上也是興奮的紅暈,“我的天!MIT啊!陸星辰這也太神了吧!你說他現在是不是感覺走路都帶風?”
初夏勉強笑了笑,沒說話。
“不過剛才在台上,他看起來好淡定哦,一點都看不出來激動。”沈薇薇自顧自地說,“也是,大神嘛,寵辱不驚。哎,你說他以後是不是就定居美國了?咱們跟他是不是就徹底兩個世界了?”
沈薇薇無心的話,像一根針,再次刺痛了初夏。她沒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腳步。
走到教學樓樓梯口時,初夏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操場的方向。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幾個老師在收拾主席台。陸星辰的身影早已不見。
他去了哪裏?是回教室,還是被領導老師叫去談話?亦或是……回家,去面對另一場或許更讓他感到疲憊的“慶賀”?
初夏不知道。她只是覺得,那個在晨光中與她短暫對視、眼中流露出迷茫的少年,似乎正在被那巨大的成功和隨之而來的期望,迅速地包裹、塑形,變成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完美的符號。
而她,只能站在人群裏,遠遠地看着,連一句真正想問的話,都找不到合適的身份和時機去說。
陸星辰被MIT預錄取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連續幾天,他都是校園裏絕對的話題中心。校門口的宣傳欄換上了他的巨幅照片和事跡介紹;理科實驗班門口總有人假裝路過,想窺探“學神”真容;就連初夏所在的文科班,課間也時常能聽到關於他的討論。
初夏盡量避開這些話題。她把更多時間投入學習,投入寫作。那篇被錄用的散文樣刊寄到了,薄薄的一本雜志,她的名字印在不起眼的角落,卻讓她反復摩挲了很久。這是屬於她自己的、小小的光亮,雖然微弱,卻真實。
她和陸星辰沒有再私下聯系。他似乎在忙着處理預錄取後的各種手續,以及應對接踵而至的媒體采訪和兄弟學校的交流邀請。偶爾在學校遇見,他身邊總是圍着人,或是老師,或是同學。他們隔着人群對視一眼,點點頭,便各自走開。連單獨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那枚銀杏葉書籤,初夏把它夾在了那本陸星辰幫她找到的文學評論集裏,一起放在了書架的最高層。像是封存了一段時光,也像是劃定了一個界限。
周五下午,初夏去辦公室交作業。出來時,在空曠的教師辦公樓走廊裏,意外地看見了陸星辰。
他獨自一人,靠在一扇窗邊,背對着走廊,望着窗外。夕陽的金紅色光芒從窗戶涌進來,將他整個身影籠罩其中,卻在地上投下一條長長的、孤獨的影子。他沒有穿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身影在光暈裏顯得有些單薄。
初夏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他似乎沒有察覺她的到來,只是靜靜地站着,一動不動。肩膀微微垮着,透出一種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毫不設防的疲憊。
初夏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走了過去。
“陸星辰?”她輕聲喚道。
陸星辰的背影僵了一下,緩緩轉過身。看到她,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迅速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有瞬間的放鬆,也有被撞破疲憊的些許狼狽,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無處排遣的倦怠。
“你怎麼在這兒?”他問,聲音有些沙啞。
“交作業。”初夏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濃重的陰影,“你……沒事吧?臉色很不好。”
陸星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很淡,幾乎看不見:“沒事。就是……有點累。”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像是想從她這裏汲取一點什麼真實的東西。“這兩天……有點吵。”他補充了一句,沒頭沒尾,但初夏聽懂了。
是成功帶來的喧囂,是周圍人過度的關注和期望,是那種被架在高處、無法落地的懸浮感。
“我明白。”初夏輕聲說。她能明白那種被光環籠罩卻感到窒息的滋味,雖然她的“光環”微小得多。
陸星辰看着她,眼神深了深。走廊裏很安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操場上的喧鬧聲。夕陽的光在他們之間緩緩流動。
“初夏,”他忽然開口,聲音很低,帶着一絲不確定的試探,“如果我……如果我說,拿到那個預錄取,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高興,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矯情?”
初夏的心猛地一顫。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迷茫和脆弱,看着他卸下所有防備後真實的樣子,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她搖了搖頭,很慢,但很堅定:“不會。”
陸星辰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更疲憊了。他重新轉過頭,望向窗外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和校園的輪廓。
“有時候我覺得,”他緩緩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她傾訴,“我好像爬上了一個很高的地方。所有人都爲我歡呼,告訴我風景有多美。可是當我站在那兒,往下看,卻發現……我來時的路,還有路上那些……重要的人和風景,都變得很小,很模糊,快要看不見了。”
他的話語裏,有成功後的眩暈,有對過往的眷戀,也有對未來的……恐懼。恐懼那個“很高”的地方,會不會最終變成一個回不去的孤島。
初夏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他。她能做的,或許只有在此刻,充當一個安靜的傾聽者,讓他知道,在這片喧囂和光環之外,還有一個人,願意聽他說這些“矯情”的、不被允許說出口的真實感受。
“你會害怕嗎?”她問,“去那麼遠的地方。”
陸星辰沉默了很久。
“怕。”他終於承認,聲音輕得像嘆息,“怕陌生的環境,怕達不到期望,怕……失去更多原本擁有的東西。”
比如,自由。比如,那些簡單真實的連接。比如……此刻站在他身邊、安靜聽他說話的這個女孩。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初夏仿佛聽見了。
夕陽又下沉了一些,走廊裏的光線變得更加柔和,也更加短暫。
“陸星辰,”初夏看着他被夕陽勾勒出的、有些模糊的側臉輪廓,輕聲說,“不管你爬得多高,走得多遠,你來時的路,路上看過的風景,還有……路上遇到過的人,都不會真的消失。它們都在那裏,是你的一部分。”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卻字字清晰:“你會帶着它們,去看見更高、更遠的風景。而那些風景,也會因爲帶着這些記憶,而變得……不一樣。”
陸星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他轉過頭,深深地看向她。夕陽的餘暉在他淺褐色的瞳孔裏燃燒,映出她此刻平靜而堅定的面容。
那目光太深,太重,讓初夏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她微微偏開了頭。
“謝謝。”陸星辰最終只說出了這兩個字。聲音很低,卻像是用盡了力氣。
走廊那頭傳來了腳步聲,是幾個老師談笑着走來。
陸星辰迅速站直了身體,臉上那種真實的疲憊和迷茫瞬間收斂,重新戴上了那副平靜疏離的面具。他對初夏點了點頭:“我先走了。”
說完,他轉身,朝着與老師相反的方向,快步離開。背影依舊挺拔,步伐穩健,仿佛剛才那個靠在窗邊吐露脆弱的少年,只是夕陽下的一個幻覺。
初夏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聽着老師們走近的談笑聲,心裏那陣因爲理解他而產生的暖意,漸漸被一種更深的、混合着心疼與無奈的涼意取代。
她知道,剛才那片刻的真實與脆弱,如同這短暫的夕陽一樣,很快就會被夜幕吞沒。而他,將不得不繼續獨自前行,帶着所有人的期望,也帶着他無人可說的迷茫和恐懼,走向那個光芒萬丈卻也孤獨冰冷的未來。
她幫不了他。能給他的,只有這一刻短暫的傾聽,和一句微不足道的“相信”。
窗外,夕陽終於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四合。
走廊裏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第十九章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