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最後一周的數學補習,地點改在了陸星辰家的書房。
邀請來得有些突兀。陸星辰在電話裏說,家裏剛換了一套新的投影設備,用來演示幾何圖形和函數圖像更清晰,而且“比較安靜,沒人打擾”。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意味,像是純粹從學習效率角度考慮。
初夏握着電話,指尖有些發涼。去他家?那個她只在校門口和雪夜裏遠遠窺見過、象征着另一個世界的宅邸?她第一反應是想拒絕,找個借口說圖書館就很好。但話到嘴邊,又被一種更隱秘的好奇和……某種說不清的、想要更靠近他真實生活的沖動壓了下去。
“好。”她聽見自己說,“地址發給我。”
地址發來時,附帶了一句簡短的說明:“司機兩點到花店接你。”
初夏看着那行字,心裏那點剛剛升起的勇氣又退縮了一些。司機來接。這讓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同學串門,而是跨越某種界限的、正式得有些令人不安的拜訪。
周六下午兩點,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準時停在花店門口。開車的還是上次送他們去海邊的那位沉默和善的司機。初夏穿着自己最體面的一件淺米色羽絨服和深藍色牛仔褲——都是洗得發白但整潔幹淨的舊衣服。她抱着書包,裏面裝着習題冊、筆記本,還有那枚銀杏葉書籤——她不知道爲什麼帶上它,或許只是爲了某種心理上的依仗。
車子駛入那片安靜的、被高大樹木和圍牆環繞的住宅區時,初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街道寬闊潔淨,兩旁是風格各異的獨棟房屋,大多帶着精心打理卻因冬日而略顯蕭瑟的庭院。車子在其中一棟現代簡約風格的灰白色建築前停下。
司機下車爲她拉開車門:“林小姐,請。少爺在書房等您。”
“少爺”這個久違的稱呼,讓初夏更加不自在。她低聲道謝,跟在司機身後,穿過一道自動開啓的玻璃門,走進室內。
暖氣開得很足,帶着一種高級香薰的清淡氣息。玄關寬敞明亮,地面是光可鑑人的大理石,牆上掛着抽象的現代畫。室內裝修以黑白灰爲主色調,線條利落,家具陳設簡潔而富有設計感,卻缺少一種“家”應有的生活氣息和溫度,更像一個精致的樣板間或高級會所。
司機引着她穿過空曠的客廳,走向一扇緊閉的深色木門。敲門後,裏面傳來陸星辰的聲音:“請進。”
推開門,是一個比初夏想象中更大的書房。一整面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擺滿了各種書籍,並非裝飾,很多書都有翻閱過的痕跡。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個被玻璃陽光房圍住的室內庭院,種着一些耐陰的綠植,在冬日裏顯得格外青翠。房間中央是一張寬大的實木書桌,桌上除了電腦和文具,果然架設着一套小巧的投影設備。陸星辰正坐在書桌後,面前攤開幾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書。
他今天穿着簡單的灰色家居服,頭發有些凌亂,像是剛洗過沒怎麼打理,比起在學校時少了幾分疏離感,多了些居家的隨意。看見初夏進來,他站起身:“來了。”
他的語氣和神情都很自然,仿佛她只是來討論功課的普通同學,這稍稍緩解了初夏的緊張。
“嗯。”初夏應了一聲,目光不由自主地打量這個房間。這裏大概是這棟房子裏,最具有“陸星辰”個人氣息的地方。書架上除了數理化和計算機類的專業書籍,還有不少歷史、哲學、藝術甚至科幻小說。牆上掛着幾張星空的攝影作品,還有一幅筆觸稚嫩、顯然是孩童時期畫的蠟筆畫——畫的是一艘歪歪扭扭的帆船。
“隨便坐。”陸星辰指了指書桌對面的另一張椅子,自己則操作起電腦和投影儀,“上次你問的那道立體幾何多面體截面問題,用這個3D建模軟件演示會更直觀。”
白光投在書桌旁一面空白的牆上,復雜的幾何圖形旋轉、剖切,不同顏色的線條標注出截面形狀的變化。陸星辰的講解結合着動態圖像,確實比在紙上畫草圖要清晰易懂得多。
初夏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他的思路。但目光總是不經意地飄向書架上那些屬於他私人領域的痕跡,飄向窗外那片靜謐的綠色庭院,飄向他此刻專注卻難掩倦色的側臉。這個空間裏的他,比在學校或圖書館時,似乎更真實,也更……脆弱。
補習進行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初夏帶來的問題基本解決。陸星辰關掉投影,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靠向椅背。
“喝點什麼?”他問,“果汁?茶?或者熱可可?”
“不用麻煩……”
“不麻煩。”陸星辰起身,走到書房角落一個小型水吧台前,那裏有膠囊咖啡機和迷你冰箱。他熟練地操作着,很快端來一杯冒着熱氣的牛奶和一杯黑咖啡。
他把牛奶放到初夏面前:“加了點蜂蜜,暖胃。”
初夏小聲道謝,捧起溫熱的杯子。牛奶的香醇混合着淡淡的蜂蜜甜味,確實讓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些。
陸星辰在她對面重新坐下,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臉上,忽然問:“你媽媽的花店,過年生意應該很好吧?”
“嗯,挺忙的。接了幾個婚禮和公司年會的單子。”初夏回答,有些意外他會問起這個。
“那你寒假……除了學習,都在幫忙?”
“大部分時間。也……寫點東西。”
陸星辰點點頭,沒再追問。書房裏安靜下來,只有暖氣系統低沉的運行聲。這種安靜並不尷尬,反而有一種奇怪的、讓人可以稍微喘息的自然感。
“這裏……”初夏猶豫了一下,還是指了指書架,“書真多。你平時都看嗎?”
“大部分看過。有些是小時候的,有些是隨手買的。”陸星辰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幅畫,”他指了指那幅歪扭的帆船蠟筆畫,“是我七歲時畫的。那時候爺爺還在,給我講了很多他當海員時的故事。”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初夏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類似於提起海邊奶奶家時的柔和。
“你爺爺……一定去過很多地方。”
“嗯。他是我童年裏,唯一會認真聽我說話、而不是告訴我‘應該’怎麼想怎麼做的大人。”陸星辰說,目光落在那幅畫上,有些出神,“可惜他走得很早。”
初夏心裏微微一動。她想起他說過家裏的“合同”,想起他說“正常運轉就是全部”。或許,那位早已離去的爺爺,曾是他灰色童年裏爲數不多的彩色記憶。
“你爸爸……”初夏小心翼翼地問,“對你要求很嚴格吧?”
陸星辰收回目光,看向手中黑沉的咖啡液面,嘴角扯出一個沒什麼笑意的弧度:“與其說嚴格,不如說……目標明確。他的人生信條是效率和最優解。感情,興趣,個人喜好,都是可以計算、可以權衡、必要時可以舍棄的變量。他要的是一個符合他‘最優模型’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兒子。”
他的話很冷靜,甚至帶着點分析問題的理性,但初夏卻聽出了那下面深藏的、冰冷的悲哀。一個不被當作“人”來看待,而是被當作“項目”或“產品”來規劃和打造的人生。
“那……你媽媽呢?”初夏想起那位畫家母親。
陸星辰沉默了片刻。“她是個很好的藝術家。”他最終說,聲音低了些,“但她……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了。有時候我覺得,我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平行時空裏,彼此看得見,但無法真正交談。她試圖理解我,用她的方式,但那些方式……常常讓我覺得更孤獨。”
他頓了頓,像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轉移了話題:“不說這些了。你下學期有什麼計劃?除了跟上課程,數學方面想重點突破哪個模塊?”
話題又回到了安全的學習領域。初夏有些失落,但也理解他不想過多暴露脆弱。她配合地討論起下學期的學習計劃。
又聊了大概半小時,初夏覺得該告辭了。她起身收拾東西,陸星辰也站起來。
“我送你出去。”
他們走出書房,穿過依舊空曠冷清的客廳。走到玄關時,初夏正彎腰換鞋,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忽然傳來腳步聲。
一個穿着絲質家居長裙、長發鬆鬆挽起的女人走了下來。她看起來四十多歲,保養得極好,皮膚白皙,眉眼精致,氣質嫺雅中帶着藝術家特有的疏離感。她的目光落在初夏身上,帶着一絲好奇和打量,但並不讓人感到冒犯。
“星辰,有同學來?”她開口,聲音柔和。
“嗯,媽。我同學林初夏,來討論功課。”陸星辰介紹道,語氣比平時稍顯溫和,“初夏,這是我媽媽。”
初夏連忙直起身,有些拘謹地微微躬身:“阿姨好。”
陸母走上前幾步,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你好,初夏。常聽星辰提起你,說你是他文科班的好朋友,還一起寫了很棒的劇本。”
她的態度親切自然,緩解了初夏的緊張。但“好朋友”這個稱呼,又讓初夏心裏泛起一絲復雜的滋味。
“劇本主要是初夏的功勞,我只是幫忙。”陸星辰在一旁說。
陸母笑了笑,目光在兒子和初夏之間流轉了一下,那眼神裏似乎有更深的理解和一絲幾不可察的……嘆息?她轉向初夏:“今天家裏沒什麼準備,招待不周。下次有機會,留下來一起吃個便飯。”
“謝謝阿姨,不用麻煩了。”初夏連忙說。
“不麻煩。”陸母看向兒子,“星辰,送送同學。”
“好。”
初夏再次向陸母道別,和陸星辰一起走出大門。司機已經把車開過來等着了。
坐進車裏,車子緩緩駛離。初夏透過後車窗,看着那棟灰白色的建築和站在門口目送的陸星辰身影越來越小。陸母沒有出來,但她剛才那個眼神和那句話,卻在初夏心裏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
那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貴婦人對兒子普通同學禮貌性的客套。那眼神裏,有一種看透世情的通透,或許還有一絲對兒子處境的無奈和憐惜,甚至……對初夏這個“闖入者”的復雜觀感。
“我媽……人很好,就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陸星辰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信息是發來的,在他們分別幾分鍾後。
“嗯,阿姨很溫柔。”初夏回復。
“今天謝謝你過來。”他又發來一條。
“是我該謝謝你,幫我講題。”
對話到此爲止。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回程的路上。初夏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手裏還握着那杯早已涼透的、加了蜂蜜的牛奶空杯——她下車時忘記還給司機了。
杯壁上似乎還殘留着一點溫熱的觸感,和他書房裏那個短暫寧靜的下午一起,沉澱成記憶裏一個復雜而清晰的切片。
她看到了他世界的一角,華麗,空曠,冰冷,卻也藏着屬於他的、無人問津的舊畫和書籍。她見到了他那個生活在“平行時空”裏的母親,溫柔卻疏離。她也更清晰地觸摸到了他平靜表面下,那道被家族期望和冰冷邏輯劃開的、深不見底的孤獨溝壑。
這個下午,沒有拉近他們的距離,反而讓她更清醒地看到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條河的寬度與深度。
河水表面似乎平靜無波,但水下,是沉默而堅固的、正在漸漸凍結的寒冰。
高二下學期,在料峭春寒中拉開了帷幕。
課程難度和進度明顯提升。文科班開始系統復習高一內容,並深入拓展新的知識模塊。理科班更是進入白熱化競賽沖刺階段。校園裏的氣氛比上學期期末更加緊繃,每個人都像上緊了發條的陀螺,高速旋轉,不敢停歇。
陸星辰肉眼可見地忙碌起來。他不再像上學期那樣,總能“擠出”時間在圖書館和初夏碰面。他們的補習變成了每周一次,固定在周日下午,地點有時在圖書館,偶爾(在他需要借用家裏設備時)在他家書房。時間也被嚴格壓縮在兩小時內,高效,緊湊,幾乎沒有多餘的話。
他看起來總是很累。眼底的陰影成了常態,臉色也比以前更加蒼白。但精神卻是一種奇異的亢奮,像是被某種內在或外在的壓力驅趕着,無法停下。講解題目時依然精準,但語速更快,偶爾會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急躁。有兩次,初夏問的問題稍微基礎了一些,他講解時皺了皺眉,雖然很快調整,但那瞬間的不耐煩還是被初夏敏感地捕捉到了。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累了,被競賽、申請準備、家庭期望,還有他自己那份不肯認輸的驕傲,壓得喘不過氣。她把那點細微的刺痛悄悄咽下,更加努力地預習、做題,爭取問出更有質量的問題,不浪費他寶貴的時間。
除了學習,他們幾乎沒有其他交流。藝術節早已成爲過去式,樂隊解散,劇本被束之高閣。蘇晴依然會偶爾出現在陸星辰身邊,討論一些關於推薦信或課外活動列表的事項,兩人交流時專業而高效,帶着一種屬於同一階層、爲共同目標(優秀的申請履歷)努力的默契。初夏有時遠遠看到,會默默地移開目光。
她開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世界裏。數學依然是她需要攻克的最大難關,但在陸星辰高強度的“訓練”下,她的解題能力和思維方式確實在穩步提升,最近一次年級統測,數學竟然破天荒地擠進了班級前二十。她把成績單拍下來,想發給陸星辰看,手指在發送鍵上懸了很久,最終還是只發給了母親。
她繼續寫東西。不再只是自娛自樂的隨筆或未完的故事,她開始嚐試向一些青少年雜志和文學網站投稿。起初石沉大海,後來慢慢收到一些格式化的退稿信,偶爾也有一兩句編輯手寫的、簡短的鼓勵。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陸星辰。這是她自己的戰場,她的“木屋”,她需要獨自建造和守護。
三月中旬,一個周六的下午,初夏正在花店幫忙。一個穿着某國際快遞公司制服的年輕人送來一個需要籤收的文件袋,收件人是“陸星辰先生”,寄件方是某個知名的留學諮詢機構。
快遞員說按地址送過去,家裏沒人,電話也打不通,看到隔壁花店開着,就來問問是否認識收件人,或者能否代爲轉交。
初夏看着那個印着機構Logo的厚實文件袋,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這是什麼——很可能是初步的申請文書、簡歷、或者需要他確認的學校資料。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筆,在“代收”欄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快遞員離開後,她拿着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感覺像捧着一塊燒紅的炭。她拿出手機,給陸星辰打電話。響了很久,無人接聽。她又發了條信息:“有你的快遞,留學機構的,我幫你代收了。在你家沒人。”
過了大約半小時,陸星辰的電話回了過來。背景音很嘈雜,有機器運轉聲和模糊的人聲。
“我在競賽集訓營,封閉培訓三天,剛拿到手機。”他的聲音透着濃濃的疲憊,“快遞……先放你那裏吧,我周一晚上去拿。”
“好。”初夏應道,“你……還好嗎?”
“還行。”他簡短地回答,“先掛了,這邊要集合了。”
電話匆匆掛斷。初夏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又看了看手裏那個文件袋。袋口沒有封死,她只要輕輕一拉,就能看到裏面那些決定他未來去向的紙張。但她沒有。她只是把它小心地放在櫃台下面一個幹淨的抽屜裏,和那些包裝絲帶、價籤放在一起。
周一下午放學後,陸星辰果然來了花店。他看起來比周末通電話時更憔悴,眼睛裏布滿紅血絲,但精神卻有種異常的緊繃感,像一根拉到極致的弓弦。
初夏把文件袋遞給他。他接過,看也沒看就塞進書包,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初夏:“上次你要的那本絕版的文學評論集,我托人找到了。復印了一份,可能有幾頁不太清楚,將就看。”
初夏愣住了。那是她大概一個月前提過一次的,當時只是在討論某個作家時隨口說起這本書難找,沒想到他記住了,還真的找到了。
“謝謝……”她接過紙袋,有些無措。
“不客氣。”陸星辰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但沒成功,“那我先走了,晚上還有一套題要刷。”
“等等,”初夏叫住他,從櫃台下面拿出一個保溫飯盒,“我媽……燉了點冰糖雪梨,說潤肺。你……帶着吧,趁熱喝。”
飯盒是她中午特意準備的。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接受,只是覺得他看起來需要一點溫熱的東西。
陸星辰看着那個普通的、印着卡通圖案的舊飯盒,眼神閃爍了一下。他沉默了幾秒,然後伸手接過:“替我謝謝阿姨。”
“嗯。你……注意休息。”初夏輕聲說。
陸星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花店。暮色中,他的背影依舊挺拔,卻仿佛承載着千鈞重量,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滯重。
初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融入街道漸濃的夜色裏,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地發疼。
那盒冰糖雪梨,是她和母親那個平凡世界裏,所能給出的、最樸素無華的溫暖。而他回報她的,是一本她隨口提起的、難以尋覓的舊書。
他們用各自的方式,努力維持着這段關系裏一點微弱的、有來有往的溫度。像是在一條逐漸冰封的河面上,小心翼翼地鑿開一個小孔,讓底下尚未完全凝固的流水,能有一絲微弱的交換。
但他們都心知肚明,春天還很遠,而冰層,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厚、蔓延。
四月初,一場倒春寒席卷了整個城市。連續幾天的陰雨和低溫,讓剛剛冒出點綠意的校園又恢復了冬日的蕭瑟。
這段時間,陸星辰和初夏的聯系降到了最低點。他似乎在爲某個重要的競賽決賽做最後的沖刺,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在學校走廊遇見,也只是匆匆點頭,連停下來多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他的臉色越來越差,瘦得有些脫形,但眼神裏那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和銳利,卻也達到了頂峰。
初夏則埋頭於自己的學業和寫作中。數學成績穩定在了班級中上遊,雖然離頂尖還有距離,但已不至於拖後腿。她的一篇短篇散文,意外地被一家本地青年雜志錄用,雖然稿費微薄,卻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她把那本雜志偷偷藏了起來,沒有給任何人看,包括母親。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的勝利和秘密基地。
四月中旬的一個周五,暴雨如注。直到放學,雨勢也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初夏沒帶傘,站在教學樓門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和地面上肆意橫流的積水,有些發愁。
“初夏!你沒帶傘?”沈薇薇從後面跑過來,撐開一把小花傘,“我送你到公交站!”
兩人擠在一把小傘下,沖進雨裏。剛走到林蔭道一半,一輛黑色轎車從後面緩緩駛來,停在她們身邊。
後車窗降下,露出陸星辰沒什麼血色的臉。他看起來像是剛從某個地方回來,身上還穿着正裝襯衫,外面隨意套着校服外套,頭發被雨水打溼了一些。
“上車吧,雨太大。”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濃重的鼻音,像是感冒了。
沈薇薇眼睛一亮,連忙拉着初夏:“好啊好啊!謝謝陸大神!”不由分說地把初夏推向了車門。
初夏有些尷尬,但在瓢潑大雨和沈薇薇的催促下,只好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沈薇薇也擠了進來,笑嘻嘻地說:“沾初夏的光了!”
車內溫暖幹燥,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喧囂。司機沉默地駕駛着。陸星辰靠在對面的車窗上,閉着眼睛,眉頭微蹙,似乎很不舒服。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們。
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沈薇薇試圖活躍氣氛,說了幾句關於天氣和考試的玩笑話,陸星辰只是“嗯”了一聲,眼睛都沒睜開。
初夏安靜地坐着,目光落在陸星辰身上。他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也沒什麼血色,呼吸有些重。她想起他沙啞的聲音,心裏有些擔憂。
車子先到了沈薇薇家附近的路口。沈薇薇道謝下車,撐開傘跑進了雨裏。車內只剩下初夏和陸星辰兩人。
司機問:“林小姐,是直接回花店嗎?”
初夏看了一眼依舊閉目養神的陸星辰,猶豫了一下,低聲對司機說:“麻煩您了。”
車子重新啓動。雨刷器規律地擺動,刮開一片清晰的視野,又迅速被雨水覆蓋。
“你……”初夏終於忍不住,輕聲開口,“是不是生病了?”
陸星辰緩緩睜開眼睛,看向她。他的眼神有些渙散,努力聚焦了一下才看清她。“沒事,有點感冒。”他聲音更啞了,“競賽剛結束,可能……太累了。”
“決賽嗎?結果……怎麼樣?”初夏問。
陸星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虛弱,也有些……釋然?“還行。該做的都做了,等結果吧。”
他沒有說“很好”或者“有信心”,只是說“該做的都做了”。這種近乎認命的平靜,讓初夏心裏更加不安。
“你臉色很差,回去好好休息。”她說。
“嗯。”陸星辰應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車廂裏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聲和引擎聲。初夏看着他疲憊的側臉,想起他這幾個月的奔波和掙扎,想起那個沉甸甸的留學文件袋,想起他站在雪夜中孤單的背影。
她忽然很想像那天在圖書館一樣,伸出手去,碰一碰他冰涼的手背,傳遞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暖。但她的手在身側蜷縮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動。
車子在花店門口停下。雨勢小了一些,但還在下。
“謝謝你送我回來。”初夏說。
陸星辰睜開眼,點了點頭:“快進去吧,別淋着。”
初夏拉開車門,冷風和雨絲立刻灌了進來。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依舊靠在座位上,閉着眼睛,眉頭緊鎖,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困擾着、消耗着。
“陸星辰,”她站在車門外,雨絲打溼了她的肩膀和頭發,但她還是說了出來,“不管結果怎麼樣,你已經……很了不起了。真的。”
陸星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向站在風雨中的她。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帶着一種純粹的、不摻雜質的相信和……心疼。
他看了她幾秒,蒼白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變化。然後,他極輕地點了點頭,聲音低啞得幾乎被雨聲淹沒:“……謝謝。”
初夏關上車門,轉身快步跑進了花店。
車子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緩緩駛離,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初夏站在花店門口,透過玻璃看着車子消失的方向,衣服半溼,心裏卻像是被剛才他那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謝謝”,輕輕燙了一下。
她知道,那場重要的競賽結束了,無論結果如何,都意味着一個階段的終結。而下一個階段——那個由申請、offer、離別構成的未來——正在加速逼近。
窗外的雨,漸漸瀝瀝,仿佛永無止境。像是春天到來前,最後一場漫長而潮溼的告別序曲。
而她和他,站在這序曲之中,一個在車內疲憊閉目,一個在門外溼透凝望。中間隔着冰冷的車窗玻璃,隔着喧囂的雨聲,也隔着一條正在他們腳下無聲蔓延、漸行漸寬的、冰封的河流。
【第十八章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