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月上中天。
楊府的喧囂隨着夜幕的降臨而沉寂,
只餘下巡夜家丁偶爾走過的腳步聲,和遠處更夫單調的梆子聲。
顧婉虞的“清秋苑”偏安一隅,更是寂靜。
自那日敬茶後,她便以身子不適爲由,向老夫人告了假,
免了晨昏定省,也避開了府中各房夫人小姐們或探究或譏諷的目光。
這幾日,她過得倒也清淨。
只是那十年癡心錯付留下的心病,並非幾日清淨就能痊愈。
夜深人靜時,心口總會泛起一陣陣空洞的悶痛,連帶着四肢百骸都覺得發冷。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小姐,夜深了,您怎麼還不睡?”碧桃端着一盞昏黃的油燈走進來,
見顧婉虞還坐在窗前,身上只披了件單薄的外衫,不由得心疼地蹙起眉。
“我去把安神湯熱一熱給您端來。”
顧婉虞拉住她,搖了搖頭,聲音清淡:
“不必了,府裏藥房開的方子,治標不治本。”
她從江南顧家帶來的那些珍貴藥材,都在陪嫁的箱籠裏。
她需要一味真正能暖心安神的藥膳,而不是那些千篇一律的苦澀湯藥。
“碧桃,明日你去跟管事說一聲,就說我身子弱,
吃不慣大廚房油膩的菜色,
想借後罩房那個廢棄的小廚房自己做點清淡的吃食。”
碧桃一聽,頓時瞪大了眼睛:“小姐!這怎麼行?
您是堂堂楊家大少夫人,怎麼能自己下廚?
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們顧家沒有規矩!”
在碧桃的觀念裏,十指不沾陽春水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
顧婉虞卻只是淡淡一笑,眼底沒有絲毫波瀾:
“笑話?我現在活着的本身,在某些人眼裏,不就是一個笑話嗎?”
一句話,堵得碧桃啞口無言,眼圈瞬間就紅了。
是啊,自家小姐頂着被王家退婚的名聲,
倉促嫁入楊府,外面那些人指不定怎麼編排呢。
顧婉虞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卻不容置喙:
“就這麼說。他們若是不允,再來回我。”
她知道,在這深宅大院裏,退讓和示弱換不來安寧,
只會招來更多的得寸進尺。想要安穩度日,首先得亮出自己的底線。
第二天,管事那邊竟意外地很爽快就答應了。
碧桃還覺得不可思議,顧婉虞卻心如明鏡。
這點小事,若非楊老夫人或是,
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家主楊慎之點頭,管事絕不敢擅自做主。
看來,那位老夫人對她的試探,還遠沒有結束。
也好。
小廚房雖久已廢棄,但收拾得還算幹淨。
碧桃帶着兩個小丫鬟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
又按着顧婉虞開的單子,從庫房領來了新鮮的食材和她指定的藥材。
一味當歸,幾錢黃芪,配上溫補的烏雞,再加上幾顆飽滿的紅棗與龍眼。
這道“當歸烏雞湯”,最是補氣養血,安神定心。
顧婉虞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
她沒有讓任何人插手,從清洗食材,到控制火候,每一步都親力親。
她的動作不快,卻帶着一種獨特的韻律感。
切姜片的刀工,利落幹脆,薄如蟬翼。處理烏雞時,
指尖翻飛,精準地剔除多餘的油脂。就連擺放藥材的順序,都一絲不苟。
碧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從小跟着小姐,竟不知小姐還有這般出神入化的廚藝。
這哪裏是在做菜,分明是在創作一件藝術品。
很快,瓦罐裏便飄出了濃鬱而獨特的香氣。
那不是普通雞湯的油膩香味,
而是一種藥香與肉香完美融合的醇厚味道,
霸道地鑽入鼻腔,勾得人食指大動,又莫名地讓人心神安寧。
“好香啊……”碧桃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滿臉陶醉,
“小姐,您這手藝,不去開個酒樓都屈才了!”
顧婉虞被她逗笑,眉眼間的清冷化開些許,
多了幾分煙火氣:“就你嘴貧。”
她用小勺舀起一點湯汁,吹涼了,細細品嚐。
嗯,火候正好。
就在這時,廚房門口的光線忽然一暗,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裏。
碧桃正想再說什麼,一抬頭,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寒潭般的眸子,
嚇得“啊”一聲短促地叫了出來,手裏的蒲扇都掉在了地上。
“大、大爺!”她臉色煞白,慌忙跪了下去,話都說不利索。
楊慎之怎麼會來這裏?
這個偏僻的、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
顧婉虞也是心頭一跳,但面上卻比碧桃鎮定得多。
她放下湯勺,擦淨雙手,緩緩起身,對着門口的男人福了一福。
“夫君。”
她的聲音依舊清清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楊慎之沒有應聲,目光越過她,
落在了那個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的瓦罐上。
他剛從密室處理完事務,抄近路回書房,
卻被一陣從未聞過的奇特香氣吸引。
這香氣很復雜,既有食物的鮮美,又夾雜着草藥的清苦,
兩者交織在一起,非但不沖突,反而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
讓他那因爲整日處理繁雜事務而繃緊的神經,
竟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鬆弛。
他循着香氣而來,便看到了這樣一幕。
他的新婚妻子,那個在大婚之夜和敬茶之時,
都沉靜得像一幅水墨畫的女人,此刻正站在灶台前,素手調羹。
繚繞的白色水汽模糊了她的輪廓,柔和了她眉眼間的疏離。
昏黃的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溫暖的光影,
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竟有種說不出的生動與溫婉。
這與他印象中那個心如死灰、麻木認命的顧家大小姐,判若兩人。
“你在做什麼?”
他終於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像玉石相擊,在這小小的廚房裏激起一陣回響。
“回夫君,妾身身子有些虧虛,自己在熬些藥膳調理。”
顧婉虞垂着眼,恭順地回答。
“藥膳?”楊慎之微微挑眉,他府中的大廚,
甚至宮裏的御廚,他都用過,卻從未聞過這樣的味道。
碧桃跪在地上,嚇得頭都不敢抬,心裏直打鼓。
大爺該不會是要治小姐的罪吧?大少夫人親自下廚,這……這確實不成體統。
楊慎之的目光在顧婉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停頓了片刻,隨即邁步走了進來。
他身形高大,一進入這狹小的空間,立刻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他走到灶台前,看了一眼瓦罐裏翻滾的湯料,
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當歸,黃芪,黨參……都是些尋常的溫補藥材,
但他家中的藥師,卻從未能將其與食材搭配出如此動人的香氣。
“此爲何湯?”他又問。
“當歸烏雞湯。”
“哦?”楊慎之的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探究,“有何功效?”
顧婉虞頓了頓,抬起眼簾,第一次正視他。
他的眼睛很深,像不見底的古井,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補氣養血,調經止痛,潤腸通便。”
她平靜地報出這道藥膳的功效,末了,又補充了一句,
“對因思慮過度,心脾兩虛所致的失眠心悸,也有助益。”
最後一句,像是在解釋她爲何要熬這道湯,
又像是在不經意間,剖開了自己的一角。
楊慎之的眸光微動。
思慮過度,心脾兩虛……
他想起情報上那句“十年癡心,一朝夢碎”,
再看眼前這個女人平靜外表下掩藏的憔悴,心中忽然了然。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碧桃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她覺得自家小姐太大膽了,怎麼能跟大爺說這些!
就在這時,楊慎之忽然伸出手,淡淡道:“盛一碗。”
“啊?”
不止碧桃,連顧婉虞都愣住了。
他……要喝?
這可是她爲自己熬的藥膳,而且……而且她用過的勺子……
顧婉虞的臉頰難得地泛起一絲微紅,但只是一瞬,便恢復了正常。
她轉身取過一只幹淨的白瓷碗,
用公勺爲他盛了滿滿一碗,湯色澄澈,肉質酥爛。
“夫君請用。”她將碗遞過去。
楊慎之沒有立刻接,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似乎在說:你覺得我看不出你剛才在想什麼?
顧婉-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他這才接過碗,沒用勺子,直接端起碗,
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然後喝了一口。
滾燙的湯汁滑入喉嚨,那股醇厚的、帶着淡淡藥香的暖意瞬間擴散到四肢百骸。
這些年,他爲了掌控楊家,爲了應對朝堂上的明槍暗箭,
早已習慣了緊繃和算計,飲食更是簡單到了極致,只爲果腹,從未講究過味道。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嚐到這樣……帶着“溫度”的食物,是什麼時候了。
不是山珍海味那種浮於表面的奢華,
而是一種能從胃裏,一直暖到心底的踏實感。
很奇妙的感覺。
一碗湯,很快見底。
楊慎之放下空碗,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顧婉虞和碧桃的心都跟着這聲輕響提到了嗓子眼。
“味道……尚可。”
他丟下這句評價,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
“只是當歸用量稍重,於男子而言,過猶不及。”
顧婉虞心中一凜。
行家!
只一口,便能嚐出藥材的配比。這位楊家家主,果然深不可測。
她正要開口解釋這是女子調理的方子,卻見楊慎之已經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以後,這小廚房你只管用。”
他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話語,身影便消失在了門外的夜色裏。
直到那股強大的壓迫感徹底消失,
碧桃才像脫了力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氣。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小姐,大爺他……他是什麼意思啊?”
顧婉虞看着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白瓷碗,眼神復雜。
什麼意思?
是警告她不要玩弄心計,還是……單純地覺得這湯味道不錯?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這個男人太深,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她看不透,也不想去看透。
她只想在這深宅裏,護着自己和碧桃,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
另一邊,楊慎之回到書房。
“青鋒。”他對着空無一人的房間喚道。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主上。”
“去查。”楊慎之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
發出規律的輕響,“顧家大小姐,顧婉虞。
我要知道她的一切,不是卷宗上那些人人皆知的,
而是她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細枝末節的事。”
“尤其是……關於她和王樹斌的那十年。”
他頓了頓,腦海中閃過方才在廚房裏,她那雙清澈又倔強的眼睛。
“還有,查查她的廚藝,師從何人。”
“是。”青鋒領命,身影一閃,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書房裏恢復了寂靜。
楊慎之拿起一卷宗,卻遲遲沒有翻開。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那只白瓷碗溫熱的觸感,
口腔裏,也還縈繞着那股醇厚溫暖的香氣。
他閉上眼。
思慮過度,心脾兩虛……
原來,心如死灰的盡頭,不是麻木,
而是這樣一道能暖進骨子裏的苦澀藥湯。
這個女人,比他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
不到半個時辰,青鋒再次出現。
他將一份剛整理好的密報呈了上去,聲音裏帶着一絲掩不住的驚奇。
“主上,查到了。顧大小姐的廚藝並非師從何人,而是……自學。”
“自學?”
“是。據顧家下人說,大小姐自十歲起便時常出入廚房,
對食材藥理極有天分。另外……”
青鋒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另外,卷宗上說她爲王樹斌癡心十年,荒廢了才學,
但我們查到,江南顧家名下最賺錢的三家絲綢鋪和兩家茶莊,
自五年前開始,實際的掌櫃……就是這位顧大小姐。”
“什麼?”
饒是楊慎之,聽到這個消息時,
深邃的眼眸中也終於顯露出一絲真正的震驚。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清冷如霜的臉上,
第一次出現了名爲“意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