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山的問話像塊石頭砸進池塘,激起的漣漪還沒散開,趙金寶已經先跳了出來。
“找更多?”他尖利的聲音像砂紙刮過鐵皮,蓋過了車間裏的嘈雜,“老李,我看你是被這丫頭糊弄傻了吧!誰知道她這玩意兒從哪倒騰來的?說不定就這一件!就算能用,那也是撞大運!技術?她能有什麼技術?”
他這話一出,剛才還興奮的人群又靜了幾分。不少人心裏也在嘀咕,是啊,許安然過去什麼樣子,大家都清楚。突然變得這麼厲害,確實邪門。萬一真是運氣呢?
李大山皺了皺眉,剛要反駁,趙金寶卻搶先一步,轉向圍觀的工人,大聲說:“既然許安然同志說她有技術,咱們廠正好也缺技術骨幹。光說不練假把式,咱們就來場真格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許安然,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廠裏組織個技術比武!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也讓大夥兒都看看,咱們許大工程師,到底有沒有真本事!”
技術比武?
這詞兒在國營廠裏不新鮮,可在這個時候提出來,意思就變了。這是要把許安然架在火上烤。
許衛東臉色一變:“老趙,你別胡鬧!安然剛回來……”
“哎,許廠長,這怎麼是胡鬧呢?”趙金寶打斷他,義正辭嚴,“咱們搞工業建設,最重要的就是技術水平!有本事的上,沒本事的下,天經地義!這也是爲了廠裏的發展嘛!”
他轉向李大山:“李師傅,您是技術權威,您說,搞個技術比武,考核一下真實水平,應不應該?”
李大山沉着臉,沒立刻回答。他看出來了,趙金寶這是不甘心,想把許安然剛剛建立起來的那點威信打下去。技術比武,看似公平,可操作空間太大了。
“比什麼?怎麼比?”李大山沉聲問。
“簡單!”趙金寶早有準備,“就比最基礎的——在規定時間內,用指定的老舊設備,加工出高精度的標準件!評委嘛,就請咱們技術科的王工、陳工,還有李師傅您,再加上幾個車間的老師傅代表,夠公平吧?”
他說的王工、陳工,都是技術科的老人,平時跟趙金寶走得近。
“設備呢?”李大山追問。
“設備當然要公平!”趙金寶咧嘴一笑,“劉大勇!”他沖身後喊了一聲。
劉大勇擠了出來,臉上還帶着點驚魂未定,但被趙金寶一瞪,立刻挺起胸膛。
“大勇也用老舊設備,絕不占便宜!”趙金寶說得冠冕堂皇,“我看……就用咱們倉庫裏那幾台還能動的老床子。劉大勇用那台‘五八年’的C620,許安然嘛……就用她剛改造好的這台6140,怎麼樣?改造後的設備,總不會比原裝的差吧?”
人群裏響起低低的議論聲。C620雖然老,但比6140基礎好,結構更穩定,是廠裏過去的主力機型之一。許安然那台6140,剛才雖然表現驚豔,可畢竟是改造的,而且是台更老、更破的基礎型號。這“公平”裏面,水分不小。
許安然一直沒說話,此刻才抬眼看向趙金寶:“比什麼零件?精度要求多少?”
“就比最常見的階梯軸!圖紙技術科出,精度要求……按國標三級!”趙金寶故意把精度要求說得高高的。國標三級精度,對於這種老舊設備,幾乎是極限挑戰,稍有不慎就會超差。
“時間?”許安然又問,語氣平靜得像在問今天天氣。
“兩小時!從領圖紙到成品測量!”趙金寶把時間卡得很緊,不給太多調整和試錯的機會。
“行。”許安然點頭,幹脆利落。
她這一答應,周圍又是一片譁然。這就應戰了?一點不猶豫?
李大山看了許安然一眼,見她眼神沉靜,心裏稍定。他轉向趙金寶,冷聲道:“既然是比武,就得有說法。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趙金寶眼珠一轉:“贏了,自然證明許安然同志技術水平過硬,廠裏該重用!輸了嘛……那就說明之前改造成功,可能有些偶然因素,還需要繼續學習鍛煉嘛。”
他說得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贏了,是應該的;輸了,之前的功勞就要打折扣。
許衛東氣得手抖,剛要說話,許安然卻先開口了。
“趙副廠長,既然是比武,幹脆點。”她聲音不大,卻清晰,“我贏了,你當着全廠人的面,爲今天的話道歉,承認我這趟莫斯科沒白去。我輸了,改造車床的功勞不算,軍令狀……我照樣認。”
這話一說,連趙金寶都愣了一下。這丫頭,夠狠!這是把賭注加碼了。
不過,正中他下懷。他巴不得許安然把之前那點功勞都押上。
“好!痛快!”趙金寶生怕她反悔,立刻拍板,“就這麼定了!明天上午,車間現場比武!請全廠職工監督!”
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間飛遍全廠。
紅星廠太久沒有這樣的熱鬧了。瀕死的廠子,突然冒出來的“技術奇跡”,副廠長和廠長女兒的對賭,真刀真槍的技術比武……每一個元素都刺激着工人們麻木已久的神經。
第二天上午,還不到八點,主車間裏已經擠得水泄不通。連平時懶得出門的退休老工人都讓徒弟攙着來了。機器轟鳴聲早就停了,只有人群嗡嗡的議論聲。
車間中央清出了一塊空地。一邊是那台剛改造完、依舊其貌不揚的6140車床,許安然已經站在旁邊,正在做最後的檢查調試。她換了身幹淨的工裝,頭發利落地挽在腦後,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專注。
另一邊,是那台C620。劉大勇也到了,穿着新換的工作服,頭發梳得油亮,正拿着圖紙跟技術科的王工低聲說着什麼,神色看似輕鬆,但眼神時不時瞟向許安然這邊,帶着緊張和一絲狠勁。
李大山、王工、陳工,還有另外三位從各車間選出來的老師傅,組成了七人評委組,坐在提前擺好的桌子後面。每人面前都有測量工具和評分表。
許衛東沒坐評委席,他站在人群最前面,雙手緊握,指節發白。周曉梅也在人群裏,今天沒站在前面,而是找了個靠邊的位置,面無表情地看着。
趙金寶背着手,在評委席旁邊踱步,臉上掛着志在必得的笑,不時跟旁邊人低聲說笑幾句。
八點整。
李大山作爲評委組長,站起來,走到場地中央,環視一圈,嘈雜聲漸漸平息。
“技術比武,現在開始!”李大山聲音洪亮,“比賽項目:階梯軸加工。圖紙已下發,技術標準按國標三級。時間:兩小時。現在,選手領取毛坯材料和圖紙!”
許安然和劉大勇各自上前,從材料箱裏領了一塊45號鋼毛坯,和一張詳細的加工圖紙。
“開始計時!”
隨着李大山一聲令下,劉大勇立刻行動起來。他顯然早有準備,甚至可能提前摸過C620的狀態。他動作很快,幾乎是按部就班:裝夾毛坯,選擇刀具,調整轉速和進給量……每一步都標準,但也透着一種僵化的熟練,像是背熟的流程。
他的設備基礎確實好,C620運轉起來聲音平穩,主軸跳動肉眼可見的小。
相比之下,許安然這邊慢了許多。
她沒急着上機。而是先拿着毛坯,對着光線仔細看了看材質和可能的缺陷。然後,她走到改造過的6140前,沒有立刻開機,而是用手輕輕摸了摸主軸,聽了聽電機空轉的聲音,又檢查了一下傳動皮帶的張力。
她甚至蹲下身,看了看床身導軌的磨損情況。
這些動作,在急吼吼的劉大勇襯托下,顯得格外從容,甚至有點“磨蹭”。
圍觀的人群開始低聲議論:
“許大妞在幹啥呢?還不開工?”
“磨刀不誤砍柴工,看看也好。”
“看有啥用?時間不等人啊!”
趙金寶臉上笑容更盛。看來這丫頭是露怯了,不知道怎麼下手。
許安然檢查完畢,才正式開始。她裝夾毛坯的動作很穩,但不算快。選擇刀具時,她不像劉大勇直接用標配,而是從工具箱裏挑了一把看起來半新不舊的精車刀,又親手在砂輪上修磨了一下刀刃角度。
然後,她沒有立刻設置參數,而是先空車運轉了幾分鍾,耳朵貼近車床,仔細聽着電機和主軸運轉的細微聲響,手指感受着床身的振動。
李大山坐在評委席上,眼睛緊緊盯着許安然每一個動作,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許安然終於開始設置加工參數。她調整轉速時,不是直接擰到某個固定值,而是先低速,再緩慢提升,一邊調整一邊觀察。進給量也是,她設置得比常規值略小一些。
開始切削。
鐵屑均勻地流出,顏色銀亮。許安然的手扶在進給手柄上,動作穩定而平滑,幾乎沒有停頓。她的眼睛緊盯着刀尖與工件的接觸點,耳朵聽着切削聲,像是在與機器進行某種無聲的交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劉大勇那邊已經完成了粗車,開始精加工。他額頭上見了汗,動作雖然快,但能看出有些急躁,有一次換刀時差點碰了工件,引得人群一陣低呼。
許安然依舊不緊不慢。精加工階段,她的動作更慢了,每一次進給都極其微小。她甚至中途停了一次車,用千分尺測量了一個關鍵尺寸,然後重新微調了伺服電機控制系統上的一個簡易電位器——那是她臨時搭的調速器。
這個動作引起了評委席上王工的注意,他皺了皺眉,跟旁邊的陳工低聲說了句什麼,兩人都搖了搖頭,似乎覺得許安然在瞎搞。
一個半小時後,劉大勇率先完成。
他取下加工好的零件,用棉紗擦了擦汗,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把零件送到評委席。
幾個評委輪流拿起測量。王工和陳工看得仔細,不時點頭。零件尺寸基本符合圖紙要求,表面光潔度也達標,對於老舊設備來說,算是不錯的成績。
劉大勇鬆了口氣,挑釁地看向許安然那邊。
許安然還在進行最後的精加工。時間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鍾。
趙金寶已經忍不住對旁邊人說:“看來勝負已分啊。年輕人,還是要腳踏實地,不能搞那些花裏胡哨的……”
就在這時,許安然停下了車床。
她也完成了。
兩件零件並排放在評委席的絨布上。
劉大勇加工的零件,規整,合格,挑不出大毛病。
許安然加工的零件,乍一看似乎沒什麼特別。但李大山第一個拿起千分尺的時候,手就頓了一下。
他測量得極其仔細,反復核對了三次。
然後,他把零件遞給旁邊的王工。
王工起初有些不以爲然,但測量了幾個關鍵尺寸後,臉色漸漸變了。他和陳工交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又拿起放大鏡,仔細觀察加工表面。
最後,七位評委都親自測量、觀察了一遍。
車間裏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評委們嚴肅而震驚的表情。
李大山放下手中的量具,抬起頭,看向趙金寶,又環視全場,深吸一口氣,用斬釘截鐵的聲音宣布:
“經評委組測量評定——”
“劉大勇同志加工的零件,符合圖紙要求,精度達到國標三級,表面光潔度達標。”
“許安然同志加工的零件——”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
“所有尺寸精度,均優於圖紙要求,達到國標二級精度!表面光潔度……接近一級!”
“比武結果,許安然勝出!”
“轟——!”
車間裏炸開了鍋!
國標二級?接近一級的光潔度?用那台破6140改造的機器?
這怎麼可能?!
趙金寶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隨即變得扭曲:“不可能!李大山,你看清楚了?是不是量錯了?!”
王工臉色難看,但也不得不開口,聲音幹澀:“李師傅……量得沒錯。許安然這個零件……確實超標準了。”
“那……那也可能是她運氣好!或者毛坯材料好!”趙金寶還在掙扎。
“材料都是同一批次的!”李大山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怒視趙金寶,“趙金寶!你是覺得我們七個老家夥,眼睛都瞎了,還是手都抖了?!”
他這一發火,車間裏瞬間安靜。李大山平時和氣,可一旦較真,那股八級鉗工的威嚴誰也擋不住。
趙金寶被他瞪得後退半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李大山不再看他,轉身從桌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印着“技術能手”的獎狀,走到許安然面前。
“丫頭,這是你應得的。”他把獎狀遞過去,眼神裏滿是欣慰和激動。
許安然雙手接過獎狀。紅紙黑字,簡簡單單,卻重若千鈞。
她抬起頭,看向台下。
父親許衛東站在那裏,看着她,眼眶通紅,嘴唇哆嗦着,然後,用力地、一下一下地鼓起掌來。
緊接着,掌聲從人群中零星響起,然後越來越多,越來越響,最後連成一片,在空曠的車間裏回蕩,像沉悶已久的雷聲,終於炸開。
許安然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角落裏的周曉梅。周曉梅也正看着她,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挫敗,有不解,最後,她別開了臉。
而趙金寶,在如雷的掌聲和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臉色慘白如紙,像是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