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過去徹底告別後,夏至感到一種久違的、幾乎讓她想要落淚的輕鬆,仿佛終於卸下了背負多年、早已融入骨血的無形重擔,連呼吸都變得格外順暢。但每當夜深人靜,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向賀川時,那份“近鄉情怯”般的猶豫依然如影隨形,讓她在清晰的心動與自我保護的退縮之間反復徘徊,難以決斷。直到那個暴雨傾盆、仿佛要洗滌整個城市的夜晚,一場不期而至的守護,讓一切開始悄然轉變。
那天爲了趕一個至關重要的品牌升級項目最終方案,夏至在辦公室伏案工作,不知不覺已至深夜。當時鍾的指針沉重地指向十一點,她終於將最後一個細節修改完畢,保存好文檔,極度疲憊地揉着發脹酸澀的太陽穴站起身。就在這一刹那,窗外“刺啦”一聲,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如同利劍般劃破沉沉的夜空,將室內瞬間照得亮如白晝,緊接着,轟隆的雷聲滾滾而來,仿佛在頭頂炸開。幾乎是同時,暴雨如天河決堤般瘋狂傾瀉而下,密集而猛烈地敲打着厚重的玻璃幕牆,發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聲。整座城市瞬間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雨霧之中,遠處的霓虹變得模糊而扭曲。
她乘電梯下樓,站在空曠寂靜、只亮着幾盞應急燈的大堂裏,望着門外那堵密不透風的、如瀑布般傾瀉的雨簾,深深地發起愁來。掏出手機,點開打車軟件,屏幕上顯示的排隊人數已經令人絕望地超過兩百,預計等待時間長達一個多小時。在這個時間、這種惡劣到極致的天氣裏,等待顯得如此漫長而無望,帶着一種冰冷的無力感。
就在她對着手機屏幕上那令人沮喪的數字微微蹙眉時,目光不經意間透過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玻璃窗瞥向外面,忽然定住了,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滂沱大雨中,一個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身影撐着一把堅實的黑色長傘,如同沉默的礁石,靜靜地立在公司門前的路燈下。暖黃的光暈在雨幕中頑強地撐開一小片天地,勾勒出賀川挺拔如山巒般的身形,雨水順着傘沿急速匯成一道道不間斷的水簾,在他腳邊濺起細碎的水花。他穿着一件看起來質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絨大衣,領口隨意地敞開着,露出裏面柔軟的淺色針織衫。即使隔着厚重迷蒙的雨幕,她也能清晰地看清他被飄潑雨水打溼了少許的額發,緊貼在飽滿的額角,以及那雙在昏黃燈光和沉沉夜色中,依然格外深邃、如同承載了整個寂靜夜空的眼眸。
他似乎在那裏等了很久,肩頭和大衣的外側已經被斜飄的雨水洇溼了深色的痕跡,褲腳也未能幸免,但他卻依然站得筆直,目光沉靜地望向大樓出口的方向,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耐心。當他的目光穿透重重雨簾,與她在空中驟然相遇時,夏至感覺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隨即不受控制地驟然加速,撞擊着胸腔。
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小跑着來到旋轉門前,略微費力地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瞬間,風雨裹挾着冰冷的涼意和潮溼的水汽撲面而來,讓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抱緊了雙臂。
“你怎麼……”她的話還沒問完,帶着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賀川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來,傘面迅速而穩定地籠罩在她的頭頂,隔絕了冰冷的雨水。
“七月在群裏提到,說你還在加班趕方案。我看雨下得太大,估計不好打車。”他的聲音在喧囂的雨聲中顯得格外低沉而清晰,帶着一種久違的、讓她鼻子發酸的溫柔。說話間,他已經極其利落地脫下自己那件帶着體溫的羊絨大衣,不由分說地、卻又無比輕柔地披在她略顯單薄的肩頭上。羊絨面料上還殘留着他身體的溫熱,像一個小小的暖爐,瞬間驅散了四周包裹而來的寒意,一直暖到了心裏。
這個突如其來、卻又無比貼心的舉動讓夏至一時失語,所有預先想好的、保持距離的客套話都哽在了喉間。她抬起眼簾,卷翹的睫毛上似乎還沾着一點溼潤的雨汽,直直地對上他專注而深沉的目光。幾個月不見,他瘦了些,臉頰的線條更加硬朗分明,下頜線也繃得有些緊,似乎也經歷了一段不易的時光,但看她的眼神卻一如既往地溫和,甚至比記憶中更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愫。
“走吧,車就停在前面不遠。”他輕聲說,聲音幾乎要被雨聲淹沒,卻又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他手中的傘不着痕跡地、大幅度地往她這邊傾斜,同時用自己的大半個身體爲她擋住了側面吹來的、最爲猛烈的風雨。
走到車前時,他搶先一步,快走幾米,爲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舉手投足間盡顯自然而然的紳士風度。在他俯身爲她檢查座位時,夏至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的雪鬆香氣,混雜着雨水的清新溼潤,構成一種獨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些被他默默守護的日常。
坐進溫暖幹燥的車內,他細心地爲她整理好過於寬大的大衣下擺,確認不會卡在車門裏,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這才輕輕關上車門。這一連串的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已經在她看不見的日日夜夜裏,在意念中演練過無數遍。
當他從另一側上車時,發梢的水珠順着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滑落,劃過喉結,沒入衣領。他隨手隨意地撥了下溼漉漉的頭發,這個不經意的、帶着些許野性魅力的動作,卻讓夏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臉頰微微發熱。
“冷嗎?”他一邊熟練地系好安全帶,一邊側過頭來看她,眼神裏帶着毫不掩飾的、顯而易見的關切,仔細地審視着她的臉色。
她搖搖頭,下意識地攏緊了肩上帶着他氣息和體溫的大衣,耳根卻不由自主地悄悄發燙。車內很快彌漫起舒適的暖風,他調整好出風口的方向和角度,確保暖風不會直吹到她,而是均勻地散布在車廂內。
車子平穩地駛入依舊滂沱的雨幕中,車燈像兩柄利劍,劈開前方的混沌。車載音響裏,肖邦的《雨滴前奏曲》靜靜流淌開來,那重復的、如同雨滴敲擊窗櫺的單音,與車外真實的雨聲奇妙地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種靜謐而私密的氛圍。夏至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開車的側影——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鬆弛地輕搭在方向盤上,專注的目光落在前方被雨刷器不斷刮擦出的短暫清晰視野上,偶爾因爲天際劃過的閃電而微微眯起眼睛,那側臉的線條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堅毅而迷人。
在一個漫長的紅燈前,車流停滯,雨聲顯得格外清晰。他忽然轉過頭來,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沉,帶着某種審慎的打量。“你瘦了。”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融在音樂裏,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沉沉的心疼。
這句簡單的、沒有任何修飾的話,讓夏至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又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輕輕地、持續地顫了顫。她下意識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大衣柔軟的邊緣,聲音也低了下去:“最近……項目到了關鍵階段,是有點忙。”
他沉默了一會兒,車廂裏只有雨聲和音樂在回蕩,直到綠燈亮起,他才重新目視前方,操控車子緩緩啓動,輕聲說,像是自語,又像是叮囑:“再忙,還是要照顧好自己。”
這一路上,他們之間的對話屈指可數,但每一個短暫的眼神交匯,每一個細微的、出於本能的體貼動作,都讓密閉的車廂空氣裏彌漫着若有似無的、濃度不斷攀升的曖昧與張力。他會在她無意識看向窗外時,悄悄調整後視鏡的角度,讓她能更舒適地看到後方;會在她因爲空氣幹燥而輕輕咳嗽一聲時,默默地將空調的溼度調高了一些;會在等紅燈的短暫間隙,自然而然地從中控台的保溫杯座裏,爲她遞上一瓶溫度恰到好處的礦泉水。
這些細枝末節的、幾乎不着痕跡的體貼,像綿綿的、無聲的春雨,一點點、持續地浸潤着她那顆因過往創傷而冰封已久、戒備森嚴的心。夏至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開始不由自主地貪戀起這份久違的、幾乎讓她想落淚的溫暖與安穩。
當車子穩穩地停在她公寓樓下時,雨勢已經漸小,從傾盆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她解開安全帶,轉身想要鄭重地道謝,卻意外地對上他近在咫尺的、未曾移開的目光。車內昏暗的光線爲他棱角分明的臉龐蒙上一層柔和的陰影,那雙總是深邃得望不見底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裏面翻涌着太多她一時無法完全讀懂,卻能清晰感受到的復雜情緒——有關切,有隱忍,有期待,或許,還有一絲未曾散盡的傷痛。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很輕,仿佛怕打破這雨夜難得的寧靜與溫情。
他微微頷首,喉結輕輕地、克制地滾動了一下,聲音也同樣低沉:“早點休息。”
她推開車門,一股帶着溼潤草木清香的冷空氣涌入。在她踏出車外的瞬間,不知從哪裏涌上來的一股勇氣,讓她忽然回過頭,隔着門框,聲音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聲問道:“你要不要……上去喝杯熱茶,驅驅寒?”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閃過一抹毫不掩飾的驚訝,隨即那驚訝迅速化爲一種難以掩飾的、亮晶晶的欣喜,如同夜空中突然被點亮的星辰。但他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帶着一種爲她着想的克制:
“今晚就不上去打擾你了。”他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你看起來很累,眼圈底下都有青影了,需要好好休息,泡個熱水澡,然後睡個安穩覺。”
她看着他眼中真誠的關切,心底深處那一絲微小的失落,瞬間被一種更龐大的、爲他這份尊重和體貼而產生的暖意所覆蓋。她點了點頭,沒有再堅持,只是輕聲說:“那……你開車也小心。”
關上車門,她站在公寓門口的廊檐下,目送着他的車子緩緩啓動,尾燈在迷蒙的雨幕中劃出兩道紅色的光軌,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肩頭還沉甸甸地披着他的大衣,上面殘留的、獨屬於他的雪鬆香氣,混合着雨水的味道,固執地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這一夜,狂暴的雨聲洗刷了城市的塵埃與喧囂,而那把傾斜的雨傘,那件帶着體溫的大衣,那雙沉默而專注的眼睛,也如同這夜雨一般,悄然地、持續地融化着她心中那層自以爲堅固的冰殼。有些改變,正在這潤物細無聲的守護中,悄無聲息地,卻是堅定不移地發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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