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會季度匯報的會議室,位於集團大廈頂層,擁有270度的環形落地窗,將城市天際線盡收眼底。此刻,陽光被厚重的防眩光玻璃過濾,只剩下冷白的光線,均勻地灑在巨大的紅木會議桌和與會者臉上。
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橢圓形的長桌旁,坐着傅氏集團的核心決策層。幾位元老級董事面色沉肅,指尖偶爾輕敲桌面;以陳琳背後那位趙董事爲首的部分人,眼神中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挑剔;中立派則大多面無表情,靜觀其變。
傅琛坐在主位,依舊是慣常的黑色西裝,白襯衫領口系得一絲不苟,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只有微微交疊放在桌上的雙手,指節修長而穩定。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在簡瑤推門進來時,微微停頓了一瞬,並無多餘表情,卻讓簡瑤莫名定了定神。
簡瑤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裝,長發一絲不苟地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脖頸。她手裏只拿着一個輕薄的控制器和那份存有演示文稿的U盤,脊背挺得筆直,步伐沉穩地走向爲她預留的匯報席——長桌側面一個單獨的講台位置。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打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懷疑,有漠然,也有來自陳琳方向那種冰冷而克制的……期待她出錯的惡意。
“各位董事,上午好。我是品牌創新小組負責人,簡瑤。”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傳遍會議室,沒有刻意拔高,也沒有怯場,“接下來,將由我向各位匯報‘靈犀’項目過去一季度的階段性成果,以及下一階段的核心規劃。”
她略一停頓,目光平靜地迎向那些審視的視線。“在開始之前,我首先需要就近日網絡上流傳的所謂‘項目泄密’事件,做一個簡要說明。”
此言一出,會議室空氣似乎又凝滯了幾分。趙董事旁邊的一位立刻開口,語氣帶着責難:“簡組長,泄密事件給集團聲譽造成了嚴重負面影響,項目本身是否也存在管理漏洞和合規風險?這是董事會首要關切的!”
簡瑤微微頷首,不卑不亢:“您說得對,聲譽影響和管理責任是首要問題。對此,集團官方聲明已明確表態,事件已進入司法和內部最高審計程序。作爲項目直接負責人,我承擔無可推卸的管理責任。但與此同時,”她話鋒一轉,語氣堅定,“在正式調查結論出來前,基於被竊取且被惡意曲解的碎片信息而對項目價值做出的否定,對團隊成員付出的努力進行的抹殺,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專業的。”
她不等對方反駁,直接操作控制器,身後的巨幅屏幕亮起,出現的不是華麗的PPT封面,而是一份簡潔有力的數據對比圖。“這是泄密帖子中引用的所謂‘脫離市場’的用戶調研數據,與我們實際完整數據庫的對比。對方刻意截取了樣本量不足、時間點片面的負面反饋,忽略了整體高達87%的目標用戶初步興趣指數,以及超過60%的用戶表示‘願意嚐試’的核心數據。”
接着,她又切換畫面,是幾張設計草圖與最終深化方案的效果對比。“這是被泄露的早期概念草圖,與團隊經過數十輪迭代、融合了技術可行性、生產成本、用戶體驗反饋後的最終設計方向對比。將探索過程中的腦暴草圖,等同於最終交付方案,並以此攻擊項目‘盲目’,這無疑是一種誤導。”
她的反駁邏輯清晰,數據扎實,直接針對了泄密事件中最具殺傷力的指控點。會議室裏響起幾聲低低的咳嗽和紙張翻動的聲音,先前發難的那位董事臉色有些不好看。
陳琳坐在趙董事稍後的位置,臉上依舊掛着得體的微笑,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些。
“關於管理責任,我接受任何基於事實的調查與處罰。”簡瑤再次強調,隨即抬高了聲音,目光清亮地看向主位的傅琛,也掃過全場,“但‘靈犀’項目的價值與潛力,不應被這一惡性事件所掩蓋。接下來,我將基於完整的、未被曲解的事實,向各位董事匯報我們真正的階段性成果。”
她按下了控制器。
接下來的四十分鍾,簡瑤的匯報堪稱一場精彩的演出。沒有浮誇的辭藻,沒有空泛的願景,有的只是扎實的市場分析、嚴謹的用戶調研、清晰的技術路徑、創新的商業模式推演,以及——最關鍵的——實實在在的早期成果驗證。
她展示了與三家潛在戰略合作夥伴籤署的意向備忘錄(其中一家正是之前“排期已滿”的那家工作室的競品,且態度更積極);呈現了通過內部創新孵化出的一個小型功能模塊,在封閉測試中獲得的高達92%的好評率;用詳實的數據模型,推演了項目在不同市場情景下的增長曲線和盈利預期;最後,她拋出了一個大膽但論證充分的提議:申請建立一個小型的“創新快速通道”,將某些已驗證的微創新快速推向市場試水,加速迭代,並附上了完整的風險管控方案。
她的語速平穩,邏輯環環相扣,對每一個可能被質疑的細節都準備了充分的解釋和數據支撐。面對董事們提出的尖銳問題——關於成本控制、技術壁壘、市場競爭、盈利周期——她應答沉着,既不回避困難,也展現了充分的思考和應對策略。偶爾遇到過於技術性或需要其他部門協同的細節,她會坦誠說明“這需要與技術部/市場部進一步確認優化方案”,但隨即會給出自己的專業判斷和解決思路。
整個過程中,傅琛幾乎沒有說話,只是專注地聽着,偶爾在筆記本上記錄幾筆。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定力。當簡瑤的匯報接近尾聲,會議室裏最初那種濃厚的懷疑和挑剔氛圍,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幾位中立派董事開始頻繁點頭,甚至有人露出感興趣的神色。趙董事那邊的陣營,雖然臉色依舊不好看,但也不再輕易發難。
“……綜上所述,‘靈犀’項目不僅是一個符合未來市場趨勢的創新嚐試,更是一個具備清晰路徑、嚴格管控和初步驗證價值的實質性業務探索。”簡瑤做出總結,目光再次掃過全場,最後落在傅琛身上,“我們團隊堅信其價值,也做好了迎接挑戰、持續迭代的準備。我的匯報完畢,謝謝各位。”
她微微鞠躬,關閉了投影。
會議室裏安靜了片刻,隨即響起幾聲零星的掌聲,很快變得熱烈了一些。並非全體,但足以表明態度。
傅琛這時才緩緩開口,聲音沉穩:“簡組長的匯報很詳細。各位董事有什麼進一步的問題或意見?”
趙董事清了清嗓子,語氣放緩了些,但依然帶着保留:“項目思路有一定新意,早期驗證也值得關注。但創新業務風險巨大,尤其是近期又發生泄密事件,集團資源有限,是否應該更加謹慎,控制投入規模,延長觀察期?”
陳琳適時地輕聲補充,語氣充滿“擔憂”:“趙董事的顧慮不無道理。另外,簡組長提到的‘創新快速通道’,涉及跨部門流程重組,牽一發而動全身,是否操之過急?當前首要任務,或許應該是加強內部管理,杜絕類似泄密事件再次發生。”
矛頭再次隱隱指向簡瑤的管理能力。
簡瑤手心微微出汗,但面色不變。她知道,真正的博弈,現在才進入關鍵。
傅琛沒有直接回應趙董事和陳琳,而是看向簡瑤:“簡組長,對於資源投入節奏和風險管理,你怎麼看?還有,‘創新快速通道’的提議,你認爲它的緊迫性在哪裏?”
他把問題拋回給她,既是考驗,也是給予她最後陳述和捍衛的機會。
簡瑤深吸一口氣,上前半步,目光清澈而堅定。
“關於資源投入,我們下一階段的預算申請,已經包含了分階段、裏程碑式的釋放條件,並與嚴格的KPI掛鉤。我們不是要求無限制的投入,而是希望獲得一個在可控風險下證明自己的機會。”她頓了頓,聲音提高了一些,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信念,“至於‘創新快速通道’的緊迫性……各位董事,市場不等人。我們花數月打磨一個‘完美’方案的時間,競爭對手可能已經用快速試錯迭代出了更受市場歡迎的產品。泄密事件對我們是一次警醒,提醒我們內控必須加強,但它不應該成爲我們因噎廢食、放緩創新步伐的理由。恰恰相反,正因爲外部環境復雜,內部存在雜音,我們才更需要一種更敏捷、更直接的方式,去驗證想法,收獲反饋,用實實在在的進展和用戶認可,來回應所有的質疑!”
她的話擲地有聲,帶着一種初生牛犢般的銳氣,卻也蘊含着經過深思熟慮的底氣。
傅琛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贊許。他不再給其他人更多質疑的機會,轉向趙董事,語氣平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趙老,簡組長的話不無道理。創新業務,謹慎是必要的,但過度保守也可能錯失時機。‘靈犀’項目目前的進展和規劃,我認爲值得集團給予下一階段的資源和支持。至於泄密事件的管理責任,內部審計和司法程序會給出公正結論,該處理的人,絕不會姑息。”
他最後一句,語氣陡然轉冷,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陳琳的方向。“集團鼓勵創新,但也絕不容忍內耗和破壞。在這一點上,我的態度非常明確。”
趙董事臉色變了變,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在傅琛沉靜而極具壓迫感的注視下,只是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傅琛這番話,既支持了項目,也敲打了背後搞小動作的人,更暗示了泄密事件的調查已有方向。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聽得出弦外之音。
“如果沒有其他異議,”傅琛環視一周,“‘靈犀’項目下一階段預算及試行‘創新快速通道’的提議,原則上通過。具體執行細則,由簡組長團隊與總裁辦、相關業務部門在一周內協同制定,報我審批。散會。”
一錘定音。
董事們陸續起身離開。簡瑤站在講台邊,感覺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微微浸溼,但心頭卻涌動着一種近乎虛脫後的激越。
陳琳經過她身邊時,腳步微微一頓,臉上依舊是那無懈可擊的微笑,只是眼底的寒意幾乎要溢出來。她嘴唇微動,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輕輕吐出一句:“簡組長,好口才。恭喜。”
說完,便踩着高跟鞋,優雅地隨趙董事一行人離去。
簡瑤挺直脊背,沒有回應,只是平靜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
最後,會議室裏只剩下她和傅琛。
傅琛合上筆記本,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輪廓。
“表現得不錯。”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簡瑤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露出一絲真實的疲憊,還有成功後小小的、如釋重負的亮光。“我只是……把該說的都說了。”
“把該說的說好,就是最大的本事。”傅琛微微頷首,視線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回去好好休息。接下來的硬仗,是落地執行。”
“嗯。”簡瑤點頭,頓了頓,低聲道,“謝謝。”
謝謝他的信任,謝謝他在關鍵時刻的支撐,謝謝他給予的這個舞台和機會。
傅琛看着她,沒有說“不用謝”,只是抬手,極其自然地,輕輕拂去了她肩頭一縷不知何時沾上的微塵。動作快得仿佛只是錯覺。
“茶,”他收回手,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平淡,“記得按時喝。”
說完,他便轉身,邁着穩健的步伐離開了會議室。
簡瑤站在原地,肩頭被他指尖拂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微不可察的溫度。她看着空蕩蕩的會議室門口,又回頭望向窗外燦爛的城市陽光。
風暴暫時平息,航道得以延續。前路依然漫長,挑戰從未消失。
但這一次,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掌舵的手,更穩了。
而她與他,在這艘名爲“未來”的巨輪上,似乎也找到了更穩固的、並肩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