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晚上下工的時間被往後拖了一截。

大隊說是“抓緊進度,爭當先進”,於是今天安排了夜裏加一班,把白天沒弄完的那片地裏雜草收拾幹淨,再順帶把一堆明天要燒的柴火搬近點。

太陽落山得早,天一黑,整片村子就像被人扣了一口大黑鍋。

只有大隊部門口那只喇叭還在吊着最後一口氣,啞聲喊着:“……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知青點院子裏點起了兩盞馬燈,火光被玻璃罩住,在雪還沒下來的冷空氣裏晃出一圈又一圈的暖黃。

院門外,幾個男知青扛着柴火往地頭走。

江湛走在前頭,肩膀挺得筆直,中山裝被火光照出一層暗亮的邊。

他一手拎着馬燈,一手抓着一大捆枝條,光影在他臉上晃過,明暗之間,眉骨愈發顯得鋒利。

“晚上幹點活就收工。”他扭頭交代,“別磨磨蹭蹭,早點幹完早點回去睡覺。”

後頭有人打哈欠:“隊長,我都困得看不見道了。”

“看不見就離燈近點。”江湛淡淡道。

話剛說完,他自己又往後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今天,有雙眼睛,躲在某個角落裏,看他看得格外認真。

田埂那邊已經有人先點了火。

幾捆幹柴堆在一起,被星星點燃,火舌一下躥起來,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把秧田邊那一叢叢荒草的影子拉得老長。

夜風一吹,火星子“噼啪”亂蹦,有幾顆飛得老高,最後落進黑不溜秋的田裏,滅了。

“來來,快,把這邊的柴也搬過來。”一個大嫂揮着手,“明兒要用的,今兒先準備好。”

“這燈擱這兒,別摔了。”有人把一盞馬燈掛在一根叉枝上,火光穩穩地懸在半空。

許笙來的時候,火已經燒得正旺。

冷風被火烤出一點溫度,把附近這一小圈從黑夜裏硬生生摳出來,照得人臉上紅一塊、暗一塊。

她穿着那件洗得幹淨的棉襖,袖口照樣挽到手腕,手裏拎着一捆細枝條,腳步比別人慢半拍。

“你來了?”許媽在不遠處看見她,“快,把那堆柴挪這邊來。”

“好。”許笙應了一聲,把柴放下,慢悠悠繞着火堆轉了一圈。

火太近的地方燙,太遠的地方冷。

她不是在找最舒服的溫度,而是在找——那個她今天想靠近的人。

江湛站在火光對面,正跟幾個男知青說話。

他一手扶着那根掛馬燈的叉枝,燈光從他肩上、手背上滑過去,照出一截幹淨利落的線條。

有人抱怨:“隊長,這麼晚還幹活,明天非困死不可。”

“今天這點算什麼。”江湛看着火堆,語氣很平,“以後出去工作,說不定熬夜通宵是常事。”

“再說了,”他頓了頓,“有火,有燈,還有人做伴,總比一個人在地裏摸黑強。”

那幾個人被說得一愣一愣的,最後只能嘟囔:“也是……”

許笙站在一旁,聽着,嘴角慢慢彎起來。

有火,有燈,還有人做伴……

她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那人做伴的人,會不會以後只想要一個?

地裏要整的不過是一小塊。

有的在撿石頭,有的在清理草稈,有的在整理柴火。

許笙被分配到“撿擾人的枯枝、搬進火堆旁邊”——說是輕巧,其實要來回走很多趟。

她先規規矩矩搬了兩趟,把手邊的那一堆枯枝移近了火堆。

火光越來越大,照得她的臉一陣一陣紅,眼睛裏也映出一點亮光,像誰往裏面丟了一小撮火星。

“許笙。”江湛忽然開口。

“在。”她回頭。

“把那邊那捆搬過來。”江湛用下巴點了點不遠處,“離火近點,別讓風吹散了。”

“好。”她應得很乖,轉身去搬那捆柴。

等她搬到火堆邊上,人也順勢擠進了這片暖烘烘的光圈裏。

原本圍着火的人不多,大家都各忙各的。

一時間,火堆邊就只剩下她、江湛,還有三兩根燃得“噼啪”響的木頭。

火焰往上躥,幾顆火星子被吹起來,在半空劃出細小的亮痕,落下去又被冷風一撲。

許笙站到他旁邊,故意靠得有點近。

近到——

她只要稍微側一下身,就能碰到他的胳膊;

近到——

她抬眼,就能看見他睫毛上沾着一點光。

夜色裏,她這點小動作,旁人看不出來。

江湛卻敏銳地察覺到了距離的變化。

“站後面一點。”他皺眉,“離火太近容易燙着。”

“後面冷。”許笙理所當然。

他說前,她往後退半步;他說完,她又慢慢往前挪了四分之一步,剛好停在“已經很近但不至於緊貼”的位置上。

江湛:“……”

他有一種被耍了的錯覺。

“你就站這兒?”他低聲問。

“嗯。”許笙點頭,很認真地看着火,“站這裏剛剛好。”

火光在她臉上一晃一晃,映得她眼裏像有水。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火堆,“噼啪”聲每響一次,她的肩膀似乎都會微不可察地抖一下。

“你怕火?”江湛注意到了。

“有一點。”許笙誠實,“我怕火星子飛到臉上。”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更怕飛到眼睛裏。”

這句話一說,火堆裏正好“砰”的一聲爆開一塊木頭,一點小火星飛出來,落在她腳邊。

她下意識“啊”了一聲,往旁邊傾了一下。

不是往外躲,而是——往他這邊躲。

她肩膀在那一瞬間撞到了他手臂。

棉襖碰棉襖,隔着兩層布,仍舊能感覺到那層下面的力度。

江湛眉頭一擰,本能就抬起手臂擋在她面前,像是在護着誰不讓她被火星子濺到。

“別怕。”他下意識道,“有我在呢。”

這句“有我在”,說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什麼時候,會對一個人說這種話?

像是安撫,又像是一種承諾。

許笙的肩膀在他手臂前停了停,像是在這句“有我在呢”後,找到了一個可以踏實靠一靠的位置。

火光舔着柴火,亮得有些晃眼。

她抬眼,看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下頜線。

“那我就放心了。”

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聲音軟軟的,“有隊長在,我就不怕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裏那點笑意像被火光撥了一下,一圈一圈往外漾開。

江湛直直對上那雙眼。

他本想說:“別胡說”,可話到嘴邊,卻被什麼攔住了。

他喉結動了動,目光從她眼睛上硬生生往下移,落在火堆上。

火堆裏一片紅。

他覺得自己耳根也有點燙。

“站我後面一點。”他壓低聲音,故意裝得凶一點,“火星子往上竄得高。”

“哦。”許笙非常聽話地往他背後縮了一點。

她確實站到了他後面——

只是沒有站遠,而是恰到好處地,把自己整個人藏在他的影子裏。

火光從他肩膀邊緣繞過去,照亮她半張臉。另一半臉隱在暗處,只有眼睛在光影裏反着亮。

她伸手,輕輕抓住他衣服下擺一角,沒有用力,只是搭着。

像是小孩子在夜裏拽着大人的衣角不敢鬆手。

江湛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一小塊布料下的牽扯感。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又鬆開。

“這裏真的比較安全。”許笙小聲說。

風把她的聲音吹得更輕,像是搖在耳邊的一串風鈴。

“前面有你擋着,”她慢吞吞地補了一句,“火星子要是敢過來……也得先燒你。”

江湛:“……”

他不知道該被她這個邏輯逗笑,還是該被她這種“理所當然把他當盾牌”的態度氣到。

“你……”他轉身看她。

她剛好從他背後探出頭來,抬眼。

足尖踩着他的影子,眼尾被火光映紅,嘴角勾着一點不安分的弧度。

距離太近了。

近到他能看見她鼻翼間細微的呼吸起伏,近到他覺得自己再往前一寸,鼻尖就會碰到她的額發。

許笙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距離。

她沒退,反而抬眼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認真打量一個人——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那條被火光切出冷線條的鼻梁。

她看得太認真了。

認真到江湛覺得自己要是再站在原地不動,就不是“穩重”,而是“蠢”。

他狠狠別開視線。

“看火。”他語氣有點重,“別看我。”

許笙“哦”了一聲。

“那我就一邊看火,一邊看你。”她乖乖說道。

“……”

這人是真的一點也不怕他。

江湛覺得自己的冷靜,在這一刻被輕輕剝開了一層皮。

火光在眼前晃,他的注意力卻一半都跑到了耳朵裏——每一句從她嘴裏出來的軟聲細語,都像是在他耳邊撓了一下。

火堆邊換了兩撥人。

有人笑着說:“夠了夠了,今兒的活幹得差不多了,回去早睡吧。”

“對對對,明早還得早起呢。”

火焰被人用長棍撥散了一點,火勢小了下去,只剩下一堆紅彤彤的木炭在那兒慢慢燒。

江湛喊:“收工。”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卻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啞。

大夥兒三三兩兩往村裏走,邊走邊打哈欠,談論着明天是不是還能偷個懶。

許笙慢了一步。

她鬆開抓着他衣角的手,往後一退,仿佛剛剛那幾分鍾,她只是借了他一點影子,借完就還。

“隊長。”

“嗯?”

“剛剛那幾顆火星子,”她認真地說,“都沒打到我。”

江湛挑眉:“那是運氣好。”

“不是。”她搖頭,“是因爲你擋着。”

她說完,又笑了:“不過下次要是又有火星子飛過來——你還擋不擋?”

江湛被她問得一滯。

“你以後少湊那麼近。”他板了臉,“站遠一點,就不用擋。”

“哦。”她點頭,又像認真考慮了一下,“那還是算了。”

“……”

“站遠了又冷。”她理直氣壯,“我怕冷,也怕火星子。

所以——”

她抬眼,笑意漫上去,“我以後還是站你後面吧。”

江湛:“……”

他很少有如此無言的時刻。

“你這性子,”他最後擠出一句話,“遲早得吃虧。”

“那不怕。”許笙眯眼,“吃虧就找你。”

“你找我幹什麼?”

“你不是隊長嘛。”她慢條斯理,“隊長就該管人。”

她說完,不給他再教育人的機會,轉身往村裏走,腳步輕快得像是在踩什麼看不見的節拍。

馬燈被熄滅,火堆那點餘光漸漸減弱,夜重新壓下來。

江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點一點隱進黑裏。

她走得真的不快。

像是一步三回頭——雖然她真的沒回頭,但他的心跳,卻跟着她一點點往遠處被牽走。

知青宿舍裏,氣溫更低。

牆角有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動床邊掛着的一件舊軍大衣。

江湛躺在床上,習慣性地仰面朝上,看着黑沉沉的屋頂。

他一向睡得很快,下鄉這兩年,身體累慣了,晚上枕頭一沾就能睡死。

今晚卻不行。

腦子裏像有人拿着燈在來回晃,晃着晃着,就變成了一堆火——不是地頭的那堆柴火,而是站在火堆邊,眼睛裏裝着火光的那個人。

“我怕火星子飛到眼睛裏。”

“有隊長在,我就不怕了。”

“火星子要是敢過來,也得先燒你。”

“我以後還是站你後面吧。”

那些話像一串珠子,被誰一顆一顆穿到他神經上。

他翻了個身,臉埋在枕頭裏,鼻尖聞到一點曬幹的棉布味,還有一點說不清的甜——

是糖水?是火光?還是……那丫頭像狐狸一樣的氣息?

不對勁。

他清楚知道哪兒不對勁,卻不肯細想。

只是那一夜,他的冷靜確確實實被火光烤化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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