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太陽總算有了一點像樣的熱度。
冬日薄薄一層光披在地上,不太暖,卻好歹能把霜化掉一點。田間活計告一段落,大夥兒各自散開,有的回家喂豬,有的去大隊部開會,有的抱着洗衣盆往河溝那邊走。
大喇叭還在高高的木杆上啞着嗓子:“……積極生產,爭當先進模範……”
許笙抱着一摞洗得半新不舊的衣服,從自家院子裏出來。
這是她自己挑的活兒——洗衣服。
許媽嫌冷,不樂意碰水,往常都是隨便在家裏盆裏扒拉兩下就算,衣服永遠有股子洗不幹淨的潮味兒。
許笙今兒卻主動說:“我去河那邊洗,順便看有沒有啥消息。”
許媽罵她嘴碎:“你就知道打聽東家長西家短。”
可話裏那點埋怨,並不真。幹活有人搶,誰不樂意?
許笙把衣服往懷裏一抱,腳下一片陰影。
冬天的泥土地板曬一天也幹不利索,院門外那條路上有幾灘凍不實的小水坑,淺淺一層冰,踩上去“咔嚓”一聲碎了,露出底下黏糊糊的泥。
她刻意繞過村口那條最寬的道,挑了條偏一點的小路走。
那條小路得先穿過一片枯得只剩杆子的玉米地,再從一堆破磚爛瓦邊上繞一圈,最後才能到河溝——比大路多走一截。
可她喜歡這條路。
人少,耳根子清淨。
更重要的是——
知青宿舍就在另一頭,大路上人來人往,江湛一出門,就被一堆人“江隊長長、江隊長短”地喊,旁邊跟着一群要問這要問那的。
這條小路,卻剛好是“工作完回宿舍”時,有可能被他拿來“抄近道”的。
許笙抱着衣服,慢悠悠往前走,步子不快不慢。
她走得很認真,像在散步,又像在數地上的石子。
要是從旁邊看,就會發現——
她每拐一個彎,都會不動聲色地往後瞟一眼,像是隨口看風景,實則耳朵豎得高高的,聽着背後是否有人聲靠近。
走到玉米地那一截,遠處傳來腳步聲。
是男人的步子,落地很穩,不拖泥帶水,節奏帶着點軍隊訓練過的那種幹脆。
她的背脊微微一鬆。
不用回頭,她都知道是誰。
才想着,身後就有人喊了一聲:“許笙?”
聲音不高,卻帶着一點不容忽視的清冷。
許笙腳步一頓,回頭。
“隊長?”她聲音裏帶了點剛好拿捏好的驚訝,“你也走這條路呀。”
“從那邊近。”江湛抬手指了指知青宿舍方向,又掃了一眼她懷裏那一大摞衣服,“你這是,去洗衣服?”
“嗯。”許笙低頭看了看懷裏,“家裏沒人願意動水,衣服越積越多。再不洗,怕是得自己長腿走了。”
她說得自嘲,嘴角卻帶笑,仿佛這些艱難都不過是生活裏的小打趣。
江湛“嗯”了一聲:“河邊冷,早去早回。”
“是呀。”她應了一聲,又抬頭,看着他身側空出來的那一截路,“那我走前面?”
“不用。”他邁步走到她前面半身的位置,“一起。”
一起——
這兩個字從他嘴裏出來,被冷風吹了一下,聽着沒什麼特別。
可許笙心裏輕輕一動。
她往他身邊靠了一點,刻意保持一個“不過分親近、但也不疏遠”的距離——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袖子,一低頭就能看見他鞋上沾的泥。
路窄,只容兩個人並排走。
江湛走得很直,眼睛看着前面,不知道是真的不注意身邊的人,還是刻意壓抑自己看過去的沖動。
許笙走在他右手邊。
風從左邊吹來,被他擋去一半,吹到她身上的時候,已經溫柔了許多。
“隊長每天都走這麼多路啊?”許笙試探着找話題,“上地幹活要走一趟,開會又要走一趟,巡查還要走一趟。”
“下鄉就是幹這些的。”江湛淡淡道,“不幹活來這兒幹什麼。”
“那也是。”許笙歪了歪頭,“不過你幹得比別人多吧。”
這話有點拍馬屁的意思。
換個姑娘說,大約會顯得刻意又肉麻。
可她說出來的時候,尾音不輕不重,只像是在誠懇地陳述事實,順帶着讓他說“沒有”。
江湛沒說“沒有”。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大家都一樣。”
“大家怎麼會一樣呢。”許笙笑出聲,“你是隊長,天天公事一籮筐,誰出了事也都先找你。”
“你不一樣的。”她又慢悠悠補了一句,“你將來呀,肯定也跟別人不一樣。”
江湛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
許笙迎着這視線,眼睛亮亮的,像是一個真心崇拜“好幹部”的小村姑。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裏早就把他未來的履歷翻了一遍,又翻回來——
知青隊長、省城幹部、省廳領導。
每一個台階,都值錢。
她笑得乖俏,心裏卻在暗暗劃線:繼續誇,誇到他習慣在你眼裏看到自己的“好”。
“你爲什麼這麼說。”江湛還是忍不住問。
“因爲你眼神凶啊。”許笙想也不想就說,笑眯眯的,“一看就是那種誰不聽話,你都能把TA瞪回家的。”
這理由說得過於直白。江湛一時沒反應過來,是誇還是損。
“你這是誇人?”他皺眉。
“誇呀。”許笙無辜地眨眼,“我覺得凶一點挺好。”
“像我這種人,”她低頭踢了踢鞋尖上的泥,“要是不被凶兩句,說不定就真不長記性了。”
她這一句,帶了點“自我反省”的意味,又在無形中把他放在了“管教她的人”那個位置上。
江湛抿了抿唇。
他一直覺得許笙是“難管”的那一類,可她這幾天的表現又讓他有點動搖。
她好像真的在努力改。
他們正說着,路中央突然出現一塊凸起的大石頭。
許笙抱着一大摞衣服,看不見腳下,被絆了一下,身體歪向一邊。
“當心。”江湛下意識一把抓住她手臂。
他手上力氣大,抓得又穩又準。許笙被他扯回來,整個人順勢撞到他身側,臉一下貼近他肩膀,鼻尖縈上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和曬過的棉布味道。
她在他懷裏停了半秒。
半秒剛好夠她判斷——這個距離,對他來說有點過界了。
於是她像被燙到一樣,趕緊往旁邊退開半步,彎眼笑:“隊長,你看,我就說了,我這種人要是沒人凶兩句,很容易出事的。”
她一副“自己蠢自己知道”的模樣。
江湛看着她,耳尖有那麼一瞬的發熱。
他明明抓的是她的手臂,可剛剛那半秒,他是實實在在感受到她靠過來的重量和柔軟的。
“不長記性,就多栽幾個跟頭。”他別開視線,語氣刻意冷下來,“踩着點走路,別光顧着說話。”
“好好好,我聽隊長的。”許笙忙不迭認錯,聲音乖得要命,偏偏嘴角還忍不住往上翹。
她自己聽得出的——
他剛才那句“當心”喊得太快,是沒來得及思考的下意識反應。
這就夠了。
說明她在他心裏,並不是“隨便摔了也沒事”的那一類人。
兩人又往前走了幾步。
前面是一個略微往下的小坡,泥被人踩得很硬,中間夾着幾塊凸出來的小石頭。
許笙眼睛一轉,腳步忽然慢下來了。
她低頭,看着自己懷裏那一摞衣服,假裝被壓得有點吃力,手臂往上一提——先把最上面那條洗得發白的毛巾,把角故意露出一點來。
下一秒,她腳腕輕輕一抖。
毛巾“啪嗒”一聲,從她懷裏滑下來,順勢掉在他們兩人面前的地上。
落地的一刻,剛好濺了點泥點子,在毛巾邊緣暈開一圈。
“哎呀。”許笙誇張地叫了一聲,停了下來,“掉了。”
她說“掉了”的時候,長長的尾音拖着,仿佛不是對一條毛巾,而是在感嘆什麼更重要的東西掉了。
江湛也停下,低頭,看着那塊躺在地上,沾了泥的毛巾。
“撿起來。”他皺眉,“等會兒再洗。”
“撿不動。”許笙抱着衣服,眼睛眨了眨,“隊長,我手裏都有東西呢。”
她的聲音軟軟的,帶着一點撒嬌意味。
“你是兩只手都斷了?”
“沒斷呀。”她理直氣壯,“可是我放下再撿,就得多蹲一次,多站一次,多費一次勁。”
她說着,歪頭看他一眼,眼尾那點笑意溜出來,尾音向上輕輕一挑:
“你不是力氣大嗎?”
風剛好從他們身側吹過,吹得毛巾晃了晃,也吹得她說話的聲音被風拓開了一點。
——“你不是力氣大嗎。”
這句話帶着一點理所當然的依賴,一點無害的小耍賴,還有一點……只有男人才能聽出來的、輕微的撩撥。
江湛:“……”
他本可以說“不撿”,讓她自己解決。
理論上,這是最保持距離的做法。
可他看着那條毛巾,又看着她抱着一大摞衣服、微微蜷着手指的樣子——一瞬間,他的理智和身體產生了短暫的分歧。
理智說:“別慣着她。”
身體已經先一步彎下了腰。
他單手把毛巾撿起來,抖了抖上面的泥點子。
他把毛巾放在她最上面的衣服上,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明顯的煩躁,“有手有腳,以後自己撿。”
“好嘛。”許笙眼睛亮晶晶地抬頭看他一眼,乖乖應着,“下次再掉,我就喊別人幫我撿。”
江湛:“……”
許笙眨眨眼。
“那還是不要了。”她像是認真思考了一秒,又自我否定,“別人幫我撿,你肯定要不高興。”
江湛耳根一熱。
——什麼叫“肯定要不高興”。
她說得太順口,太自然,像是在陳述一件既成事實。
仿佛他已經默許了“她跟別人多說兩句他都會不高興”這件事。
“你少在這兒胡說八道。”他別過臉去,“快走。”
許笙笑出聲。
她是真心覺得好笑。
這種冷硬到骨子裏的人,被她一句輕飄飄的話,耳朵都能紅成這樣——
撩這種男人,太有成就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