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就像是在一池平靜無波的死水裏,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思順堂內,所有預備好的、整齊劃一的背誦聲,都被這只突兀舉起的手卡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憋得人臉頰發
燙。數十道目光,匯聚成一股實質性的洪流,齊刷刷地沖向了那個全場唯一的異類——林小滿。
震驚、不解、鄙夷、看好戲……各種情緒在這些年輕學子的臉上交織。他們想不明白,在劉夫子這堂以嚴苛著稱的
《男誡》課上,怎麼會有人敢如此離經叛道?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失儀了,這簡直是對神聖教條的公然挑釁!
講台上的劉夫子,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去。他那雙本就銳利的眼睛眯了起來,迸射出冷厲的光芒。他教書
育人三十餘載,從未見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他甚至已經想好了,等下要用哪條院規來懲罰這個膽大包天的
野小子。
“林、小、滿。”劉夫子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每個字都帶着冰冷的怒意,“你有何話說?”
全場的目光壓力瞬間達到了頂峰。
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然而,作爲風暴中心的林小滿,卻像是沒事人一樣,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她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歪歪扭扭的衣
襟,然後才抬起頭,臉上帶着一種誠懇又略帶困惑的表情,仿佛一個真心求教的好學生。
“先生。”她的聲音清朗,不大不小,卻清晰地傳到了學堂的每一個角落,“學生並非有意打斷您的教誨,只是對您剛
才提出的問題,有一些淺薄的困惑,希望能得到解答。”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姿態也放得極低,讓劉夫子準備好的一肚子斥責,暫時沒了發作的由頭。他冷哼一聲,用戒
尺指着她:“說!”
他倒要看看,這個野小子能說出什麼花來。
林小滿清了清嗓子,臉上那人畜無害的表情不變,說出的話卻石破天驚:
“先生,在深入探討‘夫者,何爲順’這個宏大命題之前,學生認爲,我們是否可以先對齊一下‘順’這個字的顆粒度?”
“……什麼?”劉夫子一愣,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對齊……顆粒度?”
這是什麼虎狼之詞?他窮盡一生所學的典籍裏,從未有過這樣的組合。
林小滿點了點頭,表情愈發認真:“是的,對齊顆粒度。因爲學生發現,‘順’這個概念,本身是一個非常模糊的、缺
乏量化標準的頂層設計。如果我們在定義上存在信息差,那麼後續所有的討論,都只是在進行低效的溝通,無法形
成有效的知識沉澱。”
學堂裏,開始響起一片細微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
“顆粒度?頂層設計?信息差?這……這是什麼意思?”
“聽不懂……但感覺好厲害的樣子。”
“他是不是瘋了?敢對劉夫子說這種話……”
林小滿完全無視周圍的騷動,繼續她的“表演”。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直視着劉夫子那張已經開始漲紅的臉,用一
種探討學術問題的語氣,不疾不徐地說道:
“比如說,您所指的‘順’,究竟是物理層面的順從,還是精神層面的順應?如果是物理層面,那麼它的執行標準是什
麼?有沒有一個具體的SOP(標準作業程序)?比如,妻主下達指令後,我們需要在多長時間內做出反應?動作的幅度、臉上的表情,有沒有一個明確的規範?這些都是可以量化的。”
“如果指的是精神層面,那就更復雜了。如何判斷一個人的精神是否真正‘順應’?我們是否需要建立一套KPI(關鍵績
效指標)考核體系?比如,每月考核‘提供情緒價值’的次數和質量?主動發現並滿足妻主潛在需求的能力?這些軟性
指標,又該如何進行打分和評估?”
“沒有標準,就沒有執行。沒有量化,就沒有考核。沒有考核,所謂的‘順’,不就成了一句空話,一個任由上位者隨
意解釋的、缺乏公平性的管理工具嗎?”
林小滿一口氣說完,然後對着劉夫子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學生愚鈍,以上便是在拜讀《男誡》後,產生的一點點
困惑,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
死寂。
整個思順堂,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學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小滿,仿佛在看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他們的大腦已經徹底宕機,那些聽起來無比古
怪、卻又似乎帶着某種奇異邏輯的詞匯,像無數只蟲子一樣在他們腦子裏亂鑽,把他們從小到大學習的聖賢之道攪
成了一鍋粥。
劉夫子站在講台上,手裏的戒尺在微微顫抖。他的臉已經從紅色變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發現自
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反駁?如何反駁?
他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SOP?KPI?顆粒度?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匯,像一把把淬了毒的軟刀子,精準地戳在他引以爲傲的知識體系的每一
個關節上,讓他一身的經綸,一身的道義,都變得僵硬而可笑。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全副武裝、準備上陣殺敵的大將軍,結果對手卻掏出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能發出耀眼光芒和巨
大聲響的鐵管子,一瞬間就讓他所有的刀槍劍戟都成了笑話。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而在學堂的一角,沈硯之的身體,也早已繃成了一塊堅冰。
從林小滿說出第一個奇怪詞匯開始,他的眉頭就緊緊鎖死。作爲學院的“男德典範”,他比任何人都更維護《男誡》
的權威性。林小滿的言論,在他聽來,無異於魔鬼的低語,是對神聖之物的極致褻瀆。
他的第一反應是憤怒,是想立刻站起來,用最嚴厲、最精準的經義,將這個胡言亂語的家夥駁斥得體無完膚。
可是,當他試圖在腦海中組織語言時,卻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困境。
林小滿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根根毒刺,扎在他從未思考過的盲區。
是啊,何爲順?
書上說,“柔聲下氣,俯首帖耳”,這算不算物理層面的SOP?
書上說,“體察妻心,與有榮焉”,這算不算精神層面的KPI?
不!不對!
沈硯之猛地搖頭,試圖將這些可怕的念頭甩出腦海。聖人之道,在於心誠,在於德行,豈能用如此粗鄙、功利的“工
具”去衡量?
可……如果不能衡量,又如何評判優劣?如何教化世人?難道真的如他所說,只是一句任人解釋的空話?
他的世界觀,那座由無數教條和規矩搭建起來的、完美而堅固的宮殿,在這一刻,被林小滿用一套他完全無法理解
的“裝修理論”給撬開了一道裂縫。陽光(或者說是毒氣)從裂縫中鑽了進來,照亮了那些他從未敢於正視的、被陰
影籠罩的基石。
憤怒、羞恥、困惑、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說中心事的恐慌……種種情緒在他心中翻江倒海。他感覺自
己的心髒在劇烈跳動,血液在奔涌,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驅使着他。
他不能再讓這個魔鬼說下去了!
他必須站出來,爲了維護聖人之道,爲了維護劉夫子的尊嚴,也爲了……平息自己內心的混亂。
就在劉夫子氣得快要暈過去,全場學生不知所措之際,沈硯之那清冷而堅定的聲音,終於響徹了整個思順堂。
“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