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的氛圍和長春宮又不一樣。
這裏更肅穆,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和競爭感。
皇子們按照順序坐好,除了她見過的幾位年長皇子,還有一些她沒見過面的小公主。
每個人面前都放着書卷筆墨,個個正襟危坐,神情專注——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皇長子沉穩大氣,二皇子精明外露,三皇子英氣勃勃,就連幾個小公主子也努力擺出認真的模樣。
沈魚的存在,再次像一滴水匯入河流,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她默默蹭到最後排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目標是成爲教室裏的一件背景裝飾。
授課的太傅是位年約六十、須發花白、神情嚴肅古板的老臣,姓周,據說學問極大,但也極重規矩。
周太傅先是領着皇子們誦讀了一段《帝範》,然後開始講解其中微言大義。
他的聲音平穩無波,聽得沈魚昏昏欲睡。
她強打精神,眼神放空地盯着窗外樹枝上的一只麻雀,心裏琢磨着那只鳥是烤着好吃還是燉湯更鮮。
課堂提問環節到了。
周太傅顯然深諳教學之道,懂得如何調動(他以爲的)學生積極性。
他先點了幾位年長的皇子。
皇長子起身,引經據典,侃侃而談,雖然觀點中庸,但格局大氣,頗有其父風範。周太傅撫須點頭,表示嘉許。
二皇子則另辟蹊徑,分析利弊,邏輯清晰,言辭巧妙,既展示了才華,又不顯得過於鋒芒畢露。
周太傅眼中也閃過一絲贊賞。
三皇子更側重於實踐方面,結合兵事武備談論了幾句,雖稍顯急躁,但也虎虎生風。
周太傅同樣勉勵了幾句。
就連幾個小公主,也被提問了簡單的問題,磕磕巴巴也能答上幾句,換來太傅“還需勤勉”的點評。
課堂氣氛看似融洽,實則暗流涌動。
每位皇子和公主回答時,其他人都看似認真聆聽,實則心思各異,衡量比較着彼此的份量。
沈魚躲在角落,心裏默默祈禱: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讓我安靜地當個(僞)美男子……
或許是她的祈禱起了反作用,或許是周太傅終於注意到了這個角落裏幾乎要隱形的身影,想看看這位傳聞中怯懦透明的九皇子究竟如何。
周太傅的目光掃過名冊,落在了那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上。
他抬起眼,視線精準地投向角落。
“九皇子殿下。”
沈魚正神遊天外,思考晚上是吃涼拌馬齒莧還是清炒野莧菜,完全沒聽到。
“九皇子殿下?”
周太傅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着明顯的不悅。
旁邊的福寶急得在窗外直跺腳,又不敢出聲。
前排的幾個皇子已經帶着看好戲的表情回過頭來。
沈魚身旁的一個小公主偷偷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沈魚一個激靈,茫然地抬起頭,正好對上太傅那雙嚴肅而不滿的眼睛。
“啊?”
她下意識地發出一個單音節,滿臉都寫着“我是誰我在哪發生了什麼”。
這反應讓周太傅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執教上書房多年,見過的皇子要麼聰慧,要麼勤奮,哪怕愚鈍些的,至少態度是恭謹的。
像這樣在課堂上公然走神,被叫到還一臉懵懂的,還是頭一回見。
“老夫方才所問,《帝範·君體篇》中,‘夫王者,須得臣下之力’之後,當作何解?歷代賢君,又有何垂範?”
周太傅壓着性子,將問題重復了一遍。這問題不算頂難,但需得理解並聯系實例,絕非一句“不知道”能搪塞過去的。
瞬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沈魚身上。
有嘲諷,有好奇,有漠然,也有像二皇子那樣帶着探究的玩味。
沈魚心裏叫苦不迭。
她知道啥?
她啥也不知道啊!
剛才太傅講課時,她光顧着研究麻雀的十八種吃法了,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原主那點可憐的記憶裏,關於學問的部分更是模糊得堪比一團漿糊。
站起來回答?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別鬧了。
她連《帝範》是啥玩意兒都沒搞太清楚。
而且,出風頭?表現自己?
那完全違背她的鹹魚生存法則!
於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只見九皇子沈魚,緩緩地、笨拙地站起身,
腦袋垂得低低的,幾乎要埋進胸口,雙手緊張地揪着那件明顯不合身的舊衣衣角,
聲音細若蚊蠅,還帶着顯而易見的慌亂和窘迫:
“回、回太傅……弟子……弟子不知。”
整個上書房安靜了一瞬。
不知?
就這麼幹脆利落地承認了?
連掙扎一下、編造幾句的嚐試都沒有?
周太傅顯然也沒料到會得到這麼一個答案,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
“不知?方才老夫講解之時,殿下神遊何方了?!”
沈魚把頭埋得更低,肩膀縮起,完美扮演了一只受到驚嚇的鵪鶉,
聲音帶着哭腔——其實是憋笑憋的:
“弟子、弟子愚鈍……未能領會太傅深意……請、請太傅責罰……”
她這副慫包到底、躺平任嘲的模樣,反而讓想發作的周太傅一口氣堵在了胸口。
責罰?還能怎麼責罰?打手心?罰抄書?
對於這種擺明了就是塊“朽木”的學生,責罰似乎都顯得多餘且浪費精力。
更何況,對方好歹是個皇子。
周太傅看着那顆恨不得縮進地裏的腦袋,最終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無比嫌棄地揮了揮手:
“朽木不可雕也!坐下!課後將《帝範·君體篇》抄寫十遍!”
“是……謝太傅。”
沈魚如蒙大赦,趕緊坐下,重新縮回她的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
課堂上的其他皇子們,表情各異。
皇長子眼中閃過一絲輕蔑,隨即不再關注。
二皇子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覺得這老九倒是比他想象中更有趣——蠢得有趣。
三皇子直接嗤笑出聲,被太傅瞪了一眼才收斂。
小公主們則大多面露同情或害怕,覺得這個九哥(弟)真是太慘了。
周太傅整頓了一下心情,懶得再理會那塊“朽木”,繼續授課。
沈魚劫後餘生,偷偷拍了拍胸口。
好險好險,又混過去一關。
抄十遍書雖然麻煩,但讓福寶幫忙一起抄,應該很快就能搞定……吧?
她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那只麻雀已經飛走了。
唉,可惜,不知道是烤着好吃還是燉着好吃。
這節課剩下的時間,再無人打擾沈魚。
她成功地用一句“不知”和鵪鶉般的表演,奠定了自己在上書房“愚鈍不堪、無可救藥”的牢固形象。
完美!距離她“低調擺爛、苟住就行”的偉大目標,又邁進了一大步!
至少,在她自己是這麼認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