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看着桌上那個小小的銀色U盤,又抬頭看向面前這個眼神清澈而堅定的女學生。辦公室裏的空氣凝固了幾秒,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操場喧譁。
“林晚星,你知道這裏面是什麼嗎?”李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復雜。
“我知道。”林晚星挺直脊背,“完整的證據鏈。包括發帖IP溯源、周浩同學雇傭網絡水軍的轉賬記錄,以及一段能證明他策劃此事的錄音。”
李老師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拿起U盤,在手指間轉了轉,最終沒有插入電腦。
“事情……學校已經知道了。”他斟酌着措辭,“帖子已經刪了,技術部門正在追查。至於音頻的事……”
“李老師。”林晚星打斷了他,聲音依然平穩,卻帶着一種不容回避的力量,“刪帖和追查是處理問題的第一步,但不是最後一步。今天被誹謗的是我,但如果這種用卑劣手段攻擊同學的風氣不被制止,明天就可能是張晚星、王晚星。這不僅關乎我個人名譽,更關乎學校的風氣,關乎每一個學生是否能在安全、公正的環境裏學習。”
她頓了頓,迎上老師有些驚訝的目光:“許晏清同學把證據交給我時說過,怎麼用、什麼時候用,由我決定。我現在選擇把它交給學校,是因爲我還相信學校會公正處理。如果……”她深吸一口氣,“如果學校因爲某些壓力而選擇姑息,那我只能尋求其他途徑,比如向教育局調查組反映情況,或者,通過合法渠道公開部分證據。”
這話說得綿裏藏針,既表達了信任,也劃出了底線。
李老師沉默了足足半分鍾。他重新審視着這個平時文靜少言、成績中上的女學生,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了解過她——或者說,從未了解過這些看似普通的學生內心蘊藏着怎樣的能量。
“U盤先放在我這裏。”李老師最終開口,聲音嚴肅了許多,“學校會成立調查小組,由我牽頭,教導主任和技術老師參與。如果證據確鑿,一定會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需要多長時間?”
“三天。”李老師給出明確時限,“三天內會找你了解情況,並公布初步調查結果。”
“好。”林晚星點頭,“謝謝李老師。”
離開辦公室時,午後的陽光正好灑滿走廊。她眯了眯眼,感覺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掌心全是汗。
回到教室時,下午第一節課已經開始。英語老師看了她一眼,點點頭讓她回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似無地掃過她,但與上午的窺探和惡意不同,現在這些目光裏多了探究、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許晏清在她經過時,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下課後,陳曉雨第一個沖過來,壓低聲音:“怎麼樣怎麼樣?李老師怎麼說?”
“學校會調查,三天內給結果。”
“太好了!”陳曉雨鬆了口氣,隨即又憤憤不平,“周浩這次太過分了,一定要讓他受到教訓!”
林晚星沒說話,只是看向周浩的座位。那裏空着——從下午開始,他就沒再出現。
第二天,周浩請假了。
第三天,學校公告欄貼出了一則處分通告:
“高三(七)班周浩同學,因在校內網絡平台發布不實信息,惡意誹謗同學,嚴重違反校規校紀,經查證屬實。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周浩同學記大過處分,並責令其公開向受害同學賠禮道歉。望全體同學引以爲戒,文明上網,友善相處。”
通告沒有提及錄音和轉賬記錄,但“經查證屬實”幾個字已經足夠。處分等級是學生手冊裏除開除外最嚴重的“記大過”,這記重錘遠超很多人預期。
公告欄前圍得水泄不通。
“記大過!這下他檔案徹底花了……”
“活該!用這種下三濫手段!”
“不過學校這次居然這麼硬氣?他爸不是……”
“噓!沒看教育局調查組還沒走嗎?”
議論聲中,林晚星默默看完全文,轉身離開。陳曉雨追上來:“星星,他得公開道歉呢!你想好讓他怎麼道歉了嗎?”
“按學校規定的流程來就好。”林晚星平靜地說,“在班會課上,念檢討書。”
“就這樣?太便宜他了吧!”
“這就夠了。”林晚星看向遠處教學樓頂飄揚的國旗,“當衆承認自己做錯了,對有些人來說,比任何懲罰都難受。”
她想要的從來不是羞辱,而是公正。公正有了,就夠了。
周五的班會課,周浩回來了。他臉色灰敗,眼下有濃重的黑眼圈,走進教室時全程低着頭。李老師面無表情地宣布了學校的處分決定,然後示意周浩上台。
全班寂靜。周浩捏着一張紙,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他站在講台上,眼睛盯着地板,聲音幹澀地開始念:
“我,周浩,因一時糊塗,在校園論壇發布不實信息,對林晚星同學的名譽造成了嚴重損害……我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在此向林晚星同學誠懇道歉,保證今後絕不再犯……”
他念得很快,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像在完成一項痛苦的任務。念完後,他匆匆鞠了一躬,逃也似的回到座位,將臉埋進臂彎,再也不肯抬頭。
李老師說了些“同學之間要團結友愛”的套話,班會便結束了。下課後,不少人圍過來安慰林晚星,但她只是禮貌回應,然後繼續整理筆記。
許晏清走過來,放下一本筆記本。“數學競賽的歷年壓軸題分類解析,我整理的。省賽可能會用到。”
林晚星接過,翻開一看,裏面是極其工整的手寫筆記,各種題型、解法、易錯點標注得一清二楚,甚至還有難度評級和預計耗時。
“你……什麼時候整理的?”
“最近晚上。”許晏清說得輕描淡寫,“對了,周浩的父親昨晚去找了校長,今天一早又去了教育局。不過,調查組好像收到了新的舉報材料,關於他名下機構稅務問題的。”
林晚星立刻明白了:“是你……”
“合理利用規則。”許晏清微微搖頭,“稅務問題歸稅務局管,教育局和學校都插不上手。接下來,他會很忙。”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林晚星聽出了其中的意味:當對手用規則外的肮髒手段時,就用規則內的合法武器回擊,而且更狠、更準。
“我們會不會……做得太過了?”她忽然有些遲疑。扳倒周浩是一回事,把他父親也拖入泥潭是另一回事。
許晏清看着她,眼神清澈:“林晚星,你記得那張照片嗎?武館外,路燈下。”
“記得。”
“如果他們成功了,那張照片會成爲你整個高中生涯甚至更久遠的污點。他們會用最惡毒的語言議論你,老師會找你談話,競賽資格可能被重新審核,你媽媽會被叫到學校……他們會毀掉你珍視的一切,而不會覺得‘太過’。”許晏清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沉重,“對作惡者仁慈,就是對善良者的殘忍。我們只是把他們想對我們做的事,用合法的方式還給他們而已。”
林晚星怔住了。她忽然想起論壇上那些污言穢語,想起看到帖子時那種渾身冰涼的恐懼感,想起如果證據不足自己可能面臨的深淵……
“你說得對。”她深吸一口氣,“我不該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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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浩的公開道歉像一陣風,吹散了表面的陰雲,但水下的暗礁依然存在。數學競賽的全市模擬選拔近在眼前,這才是擺在所有人面前最現實的山峰。
周六的全天集訓,張老師直接扔出了殺手鐗——一套他親自出的模擬卷,難度號稱“比省賽決賽高半檔”。
“這套卷子,兩個半小時。能上90分(滿分150),省賽基本穩了。能上110,可以沖省隊。”張老師看了眼許晏清,“至於能上140的……我建議你直接看大學的書。”
教室裏響起一片哀嚎,但很快被翻卷子的聲音取代。
林晚星深吸一口氣,開始答題。選擇題和填空題還算順利,但到了大題,壓力陡增。第一道函數與導數綜合題就設置了三個陷阱,她小心翼翼地繞開兩個,卻在第三個處卡住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額頭冒汗,強迫自己冷靜,重新審題,忽然靈光一現——不能順着題目給的函數形式硬算,要把它看成兩個基本函數的復合,然後利用奇偶性和周期性簡化!
思路一通,勢如破竹。她一口氣做完前三道大題,抬頭看時間,過去了一小時十分鍾。還算順利。
但最後兩道題,才是真正的魔鬼。
第四題是組合數學與數論結合,題幹就占了半頁紙。林晚星讀了三遍才理清條件,嚐試了幾種常規思路都走進了死胡同。她瞥了一眼許晏清,他已經在檢查了,筆尖偶爾動一下,神情專注。
不能慌。她想起許晏清筆記裏對這類題的批注:“剝離表象,尋找最本質的數學結構”。她拋開題目冗長的敘述,嚐試用集合語言重新描述問題,畫出示意圖……突然,她發現題目描述的其實是一個經典的“拉姆齊問題”變種!一旦識別出原型,剩下的就是套用已知結論和技巧性處理。
當她終於攻克第四題,看向第五題時,只剩二十五分鍾了。第五題是幾何證明,圖形復雜,輔助線多得讓人眼花。時間不夠了……她心髒一沉。
就在這時,她腦海中莫名響起許晏清在武館說的話:“有時候,拳頭可以是最後的手段……是爲了讓該閉嘴的人閉嘴。”
那麼,在考場上,“拳頭”是什麼?
是跳出框架的思維,是敢於冒險的解法!她想起許晏清曾在筆記一角提到過一種激進的幾何證明思路——反證法結合解析幾何暴力計算,計算量巨大但思路直接,在時間緊迫時或許可行!
拼了!她放棄優雅的純幾何證明,直接建立坐標系,將關鍵點坐標用參數表示,然後根據題目條件列方程。計算過程繁瑣到令人崩潰,她手速飆到極限,草稿紙寫滿了一張又一張。在最後一分鍾,她終於推出了矛盾,完成了證明!
鈴響,筆停。
她癱在椅子上,感覺像跑完一場馬拉鬆,渾身虛脫。
卷子收上去後,張老師現場批改了幾份。當改到許晏清的卷子時,他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150分,滿分。最後那道幾何題,你用的那種復數旋轉變換,很漂亮。”
教室裏一片低呼。滿分,還是在這麼變態的卷子上!
接着改到林晚星的。張老師看着卷面,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最後推了推眼鏡:“林晚星,125分。”
這個分數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林晚星自己。她預估最多110分。
“第四題和第五題,你的解法……”張老師頓了頓,“很不常規,甚至有點‘野’。第四題你看出了拉姆齊問題的本質,很好。但第五題……”他拿起她的卷子,“用解析幾何暴力反證,計算量這麼大,你居然在規定時間算完了,而且邏輯嚴密。雖然不夠優美,但有效。”
他放下卷子,看向全班:“競賽場上,在規定時間內解決問題是唯一標準。優雅的解法固然好,但有效的解法才是王道。林晚星同學這點做得很好——她知道時間不夠時,該用什麼‘武器’。”
這評價,比單純的高分更讓林晚星心跳加速。她看向許晏清,他正看着她,微微點頭,眼底有贊許的笑意。
那一刻她明白,在許晏清身邊,她學到的不僅僅是如何解題,更是一種思維模式:看清規則,利用規則,在規則之內,用一切有效的手段贏得勝利。
無論是考場,還是人生。
放學時,天空飄起了小雨。許晏清和她共撐一把傘,走在漸漸空曠的校園裏。
“今天那道幾何題,我以爲你會用純幾何。”許晏清說。
“時間不夠了。你的筆記裏提過那種‘暴力解法’,我就試了試。”林晚星老實承認,“是不是……太取巧了?”
“不。”許晏清搖頭,“那是‘武器’。武器沒有高低貴賤,只有有沒有用。你用了,而且用對了,這就很好。”
雨絲敲打着傘面,沙沙作響。林晚星忽然問:“許晏清,你覺不覺得,我們有時候……太像了?”
都懂得在絕境中尋找武器,都懂得在規則內爭取勝利,都背負着不願言說的過去,都選擇了一條艱難的路。
許晏清沉默了片刻。
“像不好嗎?”他說,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至少,這條路不用一個人走。”
林晚星心中微動。她看着傘沿滴落的水珠,在積水裏漾開一圈圈漣漪。
是啊,不用一個人走。
這或許,就是這場漫長戰鬥裏,最珍貴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