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煉場那場沖突帶來的煩躁感,如同附骨之疽,纏繞了零凌一整日。
楚蕭沈擋在他身前的背影,袍服上那片刺目的焦黑,還有他伸向自己鬢邊那徒勞無功的手……這些畫面反復在他腦中閃現。
他厭惡這種心神不寧的感覺,更厭惡自己心底那一絲不該有的、近乎動搖的情緒。
“他只是在維護他身爲師尊的顏面罷了。”零凌在院中練劍直到深夜,劍風凌厲,似要將所有雜念都斬碎,“若我在宗門大比前被重傷,他臉上也無光。更何況……他若真有心,當初又怎會那般吝嗇?”
想到那截被雲瑤嫌棄、最終賞給靈犬的仙尊骨,零凌心中剛升起的一絲漣漪瞬間被冰冷的恨意取代。
他收劍立定,望着玄冰峰方向。
“《玄冰訣》最後一卷……”零凌忽然想起這件事。
這套功法是他主修的法訣之一,威力不俗,但最後一卷據說極爲深奧,且需要特殊的寒屬性靈力引導方能完全參悟,原本一直由楚蕭沈親自保管,待他境界足夠再傳授。
如今大比在即,他迫切需要提升實力,這最後一卷或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突破。
“不能再等了。”零凌下定決心,“正好,去會會他,看看他今日‘出手相救’之後,又會是一副怎樣的嘴臉。”
他刻意忽略了心底另一個微弱的聲音——或許,只是想再去確認一下,那袍子上的焦痕,是否真的那般觸目驚心。
子時已過,萬籟俱寂。
玄冰峰上的寒意比山下更重幾分,呵氣成霜。
零凌踏着積雪,來到楚蕭沈靜修的院落外。
院內一片漆黑,只有主屋的窗戶縫隙裏,隱約透出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光暈。
他正欲抬手叩門,卻隱約聽到屋內傳來一絲極輕微的、壓抑的吸氣聲,像是有人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零凌的手頓在半空。
(他在裏面做什麼?修煉出了岔子?)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否定。
楚蕭沈修爲深不可測,怎會輕易出岔子?定是又在弄什麼玄虛。
零凌不再猶豫,抬手,用指節不輕不重地叩響了門扉。
“叩、叩、叩。”
敲門聲在寂靜的雪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屋內的那絲微弱聲響瞬間消失了,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過了好幾息,就在零凌不耐煩地準備再次敲門時,裏面才傳來楚蕭沈的聲音,隔着門板,帶着一種異常的沙啞和虛弱:“……何人?”
零凌眉頭一皺,這聲音……聽起來很不對勁。但他此刻心系功法,也懶得深究,直接開口道:“師尊,是弟子零凌。”
屋內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傳來細微的、像是匆忙收拾東西的窸窣聲。
零凌心中疑竇更甚。
片刻後,門從裏面被拉開了一條縫隙。
楚蕭沈的身影出現在門後,他依舊穿着白日的袍服,只是外面隨意披了件外衫,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何事?”楚蕭沈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渙散,但很快又聚焦起來,恢復了平日裏的淡漠,只是那淡漠之下,掩藏着難以言喻的疲憊。
零凌敏銳地聞到一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混雜在清冷的空氣中。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楚蕭沈全身,最後落在他垂在身側的手上——那只手,指節分明,卻蒼白得毫無生氣,甚至隱隱泛着一種不正常的青白色。
“弟子前來,是想求借《玄冰訣》最後一卷參詳。”零凌壓下心中的異樣感,說明來意,目光卻依舊帶着審視,打量着楚蕭沈,“大比在即,弟子希望能有所精進。”
楚蕭沈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他微微側身,避開了零凌探究的視線,聲音低啞:“……最後一卷,寒性極重,你如今修爲,強練恐傷經脈。”
零凌聞言,心中冷笑一聲。
果然,又是推脫!他語氣不由得帶上了幾分譏諷:“師尊是覺得弟子資質愚鈍,不配修煉這高深法訣?還是說,連一套功法,師尊也舍不得賜下?”
楚蕭沈的身體微晃了一下,他抬手,扶住了門框,沉默了片刻,終是緩緩道:“……你既執意要練,便拿去吧。稍候。”
他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向屋內那張寬大的書案。零凌站在門口,借着門縫透進的微光,看到書案上似乎鋪着一張紙,紙上隱約有深色的字跡,旁邊還放着一支筆,筆尖沾着某種暗紅色的液體。
(那是什麼?)
零凌心中疑雲密布。
只見楚蕭沈走到書案前,動作有些匆忙地將那張紙拿起,折了幾下,迅速塞進了書案最下方的抽屜裏,然後才從書架上取出一枚散發着幽幽寒氣的玉簡。
楚蕭沈拿着玉簡走回門口,遞給零凌:“拿去。若有不適,即刻停止修煉。”
零凌伸手接過玉簡。
在指尖觸碰到玉簡的瞬間,也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楚蕭沈拿着玉簡的手指。
冰冷!
刺骨的冰冷!
那感覺,完全不像是活人的手,倒像是一塊在冰窖裏埋了千年的寒玉,沒有絲毫溫度。零凌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激得手指一顫,差點沒拿穩玉簡。
他猛地抬頭,看向楚蕭沈,眉頭緊緊皺起。
(他的手怎麼會這麼冰?這絕不是正常的體溫!還有那血腥味……那抽屜裏的紙……)
無數疑問瞬間涌上零凌的心頭。
他看着楚蕭沈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那雙深不見底卻難掩疲憊的眼眸,幾乎就要脫口問出:“你怎麼了?”
但話到嘴邊,卻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怎麼樣,與我何幹?說不定又是苦肉計!想讓我心軟?休想!)
零凌收緊手指,握緊了那枚冰涼的玉簡,將到了嘴邊的詢問,化作了一聲近乎冷漠的回應:“多謝師尊。弟子告退。”
他不再看楚蕭沈,轉身便走,步伐又快又急。
楚蕭沈站在門口,望着零凌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才緩緩關上門。
門板合攏的輕響,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
他背靠着冰冷的門板,身體微微顫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隨後抬起那只被零凌觸碰過的手,指尖還殘留着對方那一瞬間的溫熱觸感,與他自己徹骨的寒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慢慢走到書案前,拉開抽屜,取出那張剛剛藏起來的紙。
紙上,是用暗紅色的血寫就的《清靜經》片段,字跡因爲手腕的顫抖而顯得有些凌亂,有些筆畫甚至因爲血液凝固而變得模糊。
血字尚未幹透,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
他看着那些字,又抬眼望向零凌離去的方向,許久,才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融入了無邊的寒夜。
而零凌,一路疾行回到自己的住處,手中的《玄冰訣》玉簡散發着陣陣寒氣,卻遠不及他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
楚蕭沈那冰冷的指尖,蒼白的臉色,還有那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如同鬼魅般在他腦中盤旋。
“他到底怎麼了?”零凌坐在桌邊,盯着那枚玉簡,喃喃自語。隨即,他又用力搖頭,是要甩掉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不管他怎麼了,都是他咎由自取!與我無關!”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玉簡上,開始參悟《玄冰訣》的最後一卷。然而,那刺骨的冰冷觸感,卻始終縈繞在他的指尖,揮之不去。